他差點忘了他們是怎么坐到一起來的了。竟然想了好半天。他終于想了起來:晚上,他捧著親戚給他的五百塊錢跑回醫(yī)院,兒子已經(jīng)睡著了,他就坐在兒子的床邊抽著煙發(fā)呆。她竟然還沒睡,于是他們談了起來。她勸他:還是別難過,要知道,遲早都會有這一步。他一下子就跳起來:能不難過嗎?能不難過嗎?為什么一定要到這一步?為什么一定要到這一步?聲音有些大,似乎驚擾了兒子,兒子在睡夢之中皺了一下眉頭,他馬上就被嚇住了,馬上將嘴巴緊閉,哽咽著,幾乎再也說不出話來。她用手對著門外的走廊指了指,示意他到外面去談。他接受了,低垂著頭顱,惡狠狠地吸著煙,和她一前一后走出病房。在走廊上,她對他說:一開始,我也不相信,可事情就他媽的真的到了這一步,想想我,二十歲的時候——于是,話題轉到了她的二十歲。不知道是誰首先移動了步子,他們竟然一起走到了樓梯口,在樓梯口,話題就轉到了她的三十歲。話題看來暫時還完不了,于是他們鬼使神差地走出了住院部的大樓,一起坐到了這塊草地上。他們都不知道具體的時間,只知道肯定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在頭頂上映照他們的是路燈散發(fā)出的幽暗的光,時隔多年之后,他們再次表現(xiàn)出他們這個年紀難以想象的勇氣,賭氣似的不管時間了,也不打算睡覺了,把剛才已經(jīng)說過的話再拿出來重新說一遍,唉聲嘆氣,淚雨滂沱,不在話下。她有些坐不住了,想站起來伸一下懶腰之后再坐下來,可是,就在她站起來的一瞬間,她的褲子突然從腰際處掉落下來,一下子就掉落在了草地上。和褲子一起掉落下來的,還有她的皮帶。在如此關鍵的時刻,他還以飛快的速度關注了她的褲子為什么會掉落下來的原因,原來是她皮帶上的頭突然斷了。哦,天哪,她絕望地叫了起來,迅疾地蹲下,把褲子提起來護著赤裸的兩條腿。然后,兩只手匆匆在草地上探尋,尋找皮帶頭的蹤影。就在這時,他猛撲了過去,把她按在了草地上。他聽見她又細細地叫了一聲:哦,天哪。
天啊天啊天啊,自己怎么會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啊!他頓時就懊惱起自己來:早上,去郊區(qū)采血站的時候,自己為什么不吃一點東西呢?從他躺到這片草地上,大概有三個小時快要過去了吧,實際上,他沒有一刻合上過眼睛。太陽光直射在他的臉上,盡管臉上蓋著一張報紙,但他還是依然可以感受出太陽光的毒辣。后來,他干脆掀掉了這張報紙,任由太陽照射,他什么都不管了??墒?,他注定又不能這樣下去,他還要在乎自己,因為兒子還躺在病床上等著他去在乎。一個賣冰棍雪糕的老太婆從他身邊經(jīng)過,他叫住了她,抖抖索索地掏出五毛錢,買了一根冰棍,這才感覺到嘴巴里有一絲苦味了,冰棒的甜味讓他的嘴巴更覺得苦。但是不管怎樣,這甜味畢竟使他正在恢復著的器官活躍了起來,他仍然躺在原地,把手和腳伸出去動彈了一下,慢慢地,他站了起來。事實上,直到現(xiàn)在他才發(fā)現(xiàn):剛才他躺下的地方,正是那天晚上他和她一起躺下的地方。那也是他們僅有的一次。奇怪的是,自從那次之后,一直到現(xiàn)在,她竟然不再和自己說一句話了。就像昨天晚上,在病房里,他故意把自己手指上的血滴在了她兒子的床單上,她也還是沒有跟他說話。他憤怒地想:她憑什么這樣?難道這么快就把他們之間的事情忘了嗎?昨天晚上,天快黑下來的時候,她又避開醫(yī)生的注意,鬼鬼祟祟地把兒子背出了病房,在樓梯口,他攔住了她,示意她,自己可以幫她把她兒子背回家,但她一下子變得異常激動,眼淚奪眶而出,一把就將他推開了。今天早上,當他剛剛走出病房準備前往郊區(qū)采血站,在走廊上又看見了她。她背著她的兒子,一邊急匆匆地往病房里走,一邊大聲呼喊:醫(yī)生啊,快救我兒子的命!他定眼一看,發(fā)現(xiàn)她的兒子人事不醒地匍匐在她的背上,氣若游絲,嘴巴里正在不斷向外噴吐著白沫。他急忙走向她身邊,和她一樣大呼小叫:怎么了?怎么了?她沒有理他,繼續(xù)向前狂奔,跑進了醫(yī)生的值班室。以后又發(fā)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因為他必須在規(guī)定的時間趕到郊區(qū)采血站,否則就要再等到下個星期?,F(xiàn)在,當他虛弱的身體忍痛從草地上站起,他突然之間非常想知道在他走之后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喘息著離開草地,往前走了兩步,卻又折了回去;陽光還是太強烈了,照得他的眼睛發(fā)黑。他折回去,重新?lián)炱鹆四菑垊倓偙凰麃G棄的報紙,準備把它罩在腦袋上遮擋一下陽光。他絲毫都不知道:一場奇跡,就要發(fā)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