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大伯失去了長孫，后者因吸毒搶劫殺人被槍斃，那以后大伯就更不愛說話。他告訴子女，如果要跟我說話，你們最好報喜不報憂。

最大的打擊在去年7月，大伯的老伴，也就是大伯娘去世。后者大他3歲或者11歲，陪他一起走過六十多年的歲月，無論時局世事如何，始終與他相濡以沫，不離不棄。

大伯娘去世后，大伯達到了沉默的頂峰。他把大伯娘的遺像擺在床頭柜，放上一朵鮮花，經(jīng)?？吹贸錾?。過幾天鮮花枯萎，他就要求家里人去換朵新的。

去年大伯跟幾個兄弟姐妹最后一次聚會，他們中間最小的都已經(jīng)62歲了，其余都是七八十歲。大伯單獨跟每個兄弟姐妹都照了一張相，當時他很高興，不停地笑，雖然還是不太說話。過了一段時間，他破例開口，問自己的三女兒，你為什么不拿那天的照片給我看？

在晚年最后的時光里，大伯很少問什么話，也不大與人溝通，每天都獨自在臥室里看電視。也許多年前他就下定決心將自己封閉起來，那時候是為了自我保護；多年后他將自己封閉得更加徹底，這時候沒人知道原因。

父親給大伯寫的挽聯(lián)，由于過于悲傷，對仗不算工穩(wěn)，但我讀了之后仍然被打動：“才高志頹，幾度春秋不逢時，剩有風骨埋梓里；憂多樂少，無數(shù)風雨最痛心，惟余節(jié)氣伴終生”。橫批是“貽愛千秋”。

有人說，壽乃劫之余。大伯以86歲去世，也算得壽。他是一個有才能有傲氣的人，卻因為種種政治運動而變得謹小慎微。經(jīng)歷了大革命時代、抗戰(zhàn)、內(nèi)戰(zhàn)、政權鼎革、鎮(zhèn)反、“三反五反”、反“右”、“文革”……種種之后，他迎來淡泊寧靜的晚年生涯，但在晚年的最后時光，卻又不得不屢屢接受一些壞消息。

所有這一切，都是大伯的劫，但他終于歷艱間關，得享壽年。這是福氣，還是不幸？以我現(xiàn)在的閱歷，很難回答。我只希望，在多寶寺的松柏間，他與大伯娘的骨灰盒能夠相互依偎，永享寧靜。六十多年來他們從不曾分開，現(xiàn)在也再沒有人能將他們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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