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shù)學王國最終存在著一個上帝或一種類似上帝的秩序和體系,而現(xiàn)代化學是無邊的,甚至于是可怕的,它最終指向哪里至今還不清楚;它使人類生活發(fā)生了巨變,但也產(chǎn)生了南極臭氧空洞,就像化學老師的假眼。大學四年,我沉溺在遙遠的數(shù)學王國,差不多忘記了這是一所將來為人師表的學院。我已走得很遠,遠到阿基米德、歐幾里德、祖沖之和張衡。我誤入歧途,但也可以說獨辟蹊徑,這在科學上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許多人沿著某條蹊徑或歧途走下去而成為偉大的數(shù)學家,我相信我也會如此。但是四年后,我發(fā)現(xiàn)等待我的仍是中學的教書先生,并且?guī)缀鯖]有選擇地被分回了母校。我能讀師范,除了殘聯(lián)的干預,同母校簽的協(xié)議也是決定性的、不可更改的。如同當年化學老師的預言一樣,我又見到了化學老師?;瘜W老師并沒因為當初的預言而有任何得意之色,在他看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幾年光景,化學老師明顯老了,假眼在我高考那年掉了之后再也沒裝上,留下了一個空空的眼窩。也不戴眼罩,就那么空著。頭發(fā)也更長更稀了,已經(jīng)見頂,而空空的眼窩則像那個季節(jié)的果實。那時校園的松果已經(jīng)發(fā)黑,石榴燦爛開裂,如我們的內(nèi)臟。太多的老師教過我,因此我對化學老師也沒特別的尊重,甚至比從前還冷淡。一代一代的學生循環(huán)為老師,我這種重返母校的情況并不鮮見,大家各操教鞭,都是同事,沒什么師承關系。我依然穿黑衣服。不同的是,作為數(shù)學教師,我的黑衣比學生時代的黑更為考究,衣服不是簡單的黑就完了,而是要體現(xiàn)出教師的莊嚴肅穆。此外,多年前我做學生時就夢想一柄手杖,現(xiàn)在我可以擁有了。我還留了唇髭。我想,既然我與眾不同,那就再徹底一點。黑禮服、黑手杖、修剪整齊的唇髭,目空一切,這使我有了一種與人格格不入的莊嚴效果。直到有一天,一位同事告訴我,學生都說我像日本人,我才感到某種真正的侮辱。這之前別人說我什么我都不在乎。
我想也許我該再配一頂黑色禮帽?像福爾摩斯那樣?但恐怕還是像日本人,因為據(jù)說日本人很早就風行過福爾摩斯式的帽子,這讓我頗為煩惱。我說不上是民族主義者,也說不上反感日本人,但說我像日本人,我的確覺得受到了侮辱。哪怕說我像英國人、塞浦路斯人或柬埔寨人,我都可以不予理睬。我不能不忍痛割愛。不再西裝革履,改穿中式服裝,我回到了傳統(tǒng),像章太炎或死硬的辜鴻銘那樣,看上去老氣橫秋,絕對的中國做派。
我還想過留一條大辮子,像康有為那樣,我覺得這真的沒什么不可以。我開始蓄發(fā),剃了日式唇髭。我的莊嚴形象有點受損,甚至一落千丈,簡直像阿Q或孔乙己。好在我堅持把手杖留下來,這純粹是我個人的標志,不是學日本人或英國人,我的確有點瘸。沒人再說我像日本人,但仍叫我瘸子。我不能禁止別人這樣叫,包括學生。盡管我是從母校出來的,無論校長、同行(當然不包括化學老師),還是學生,都不接受我復古的孔乙己形象,但這是我個人的權(quán)利?,F(xiàn)在許多方面的確好像是自由多了,至少沒人再規(guī)定你能穿什么不能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