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只有自己自殺那還好辦,萬一鈴惠采取前述那種“同歸于盡”的行動,那可就恐怖了。就表面看來,“原因都是瑣碎小事”,但她的內(nèi)心深處卻有由妄想衍生的“重大原因”,所以矢澤根本無法預測她什么時候會發(fā)狂。
如此看來,皮蘭德婁的處境還比較幸福,雖有一個精神錯亂的妻子,但至少妻子沒有對他以死相逼。皮蘭德婁雖然被妻子毫無理由的執(zhí)拗與嫉妒折磨了整整十五年,不過那并未危及他的生命安全。對皮蘭德婁來說,的確對瘋妻忍氣吞聲了許久,也正因為渴望擺脫那種痛苦,才讓他寫出《死了兩次的男人》這篇小說。小說中的帕斯卡不惜偽裝自殺以達人間蒸發(fā),企圖永遠擺脫妻子,可惜此舉并沒有為他的第二人生帶來幸福與保證。這和矢澤考慮從妻子身邊蒸發(fā)之際,卻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畫畫別無謀生之技的處境極為相似。好不容易死掉的帕斯卡無奈之余只好復活,回到妻子身邊。雖然沒讀過原作無法確定,不過文中想必翔實地描寫了主角悲憤抑郁的復活心理吧。最后帕斯卡發(fā)現(xiàn)妻子已改嫁他人,自己得以完全解脫后欣喜雀躍的心情,一定是作者皮蘭德婁滿心期盼的空想。
事實上,現(xiàn)實生活中的皮蘭德婁還是等到妻子病死后才得到了解脫。然而,鈴惠身體健康,不可能馬上死去,先死的恐怕是矢澤吧。而且鈴惠死時沒準還會拉著他一起陪葬。天底下哪個丈夫的命運比他更悲慘?不僅無法尋求絲毫樂趣,說不定還會被百般凌虐他的妻子害死。
矢澤一遍又一遍地研讀森禎治郎翻譯的《皮蘭德婁傳記》中的某一小節(jié)。
他仍不忍拋棄瘋妻。而一味軟弱逃避的皮蘭德婁那種充滿人性的情感世界,卻意外促成了他未來文學作品的萌芽,進而將皮蘭德婁帶入到種種不同主題的巨大器皿中。他的藝術正是從那偉大的孤獨中誕生的??
他的心象在現(xiàn)實生活中解體,又在他的作品中重新構(gòu)建。在那永遠陰暗的屋內(nèi),令人心疼的氣氛中,蜷縮著他妻子的身影。我們或許可以說,正是這無限陰郁、無藥可救的悲劇,創(chuàng)造出了皮蘭德婁那種悲觀又寬大的藝術吧。
矢澤在心中反復咀嚼這段文字。事實上,打從收到森寄來的譯文,初次閱讀起,這段話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現(xiàn)在,這段話和那個長著藍翅膀的女人——羽田志津子——所說過的話重疊在了一起。
“我想如果能具體畫出人類的意識,一定很有趣。”
在閱讀佛洛依德的《歇斯底里研究》時矢澤早已靈光初現(xiàn),思忖著把那本書上提到的歇斯底里癥病患的病態(tài)“深層意識”作為繪畫主題的可能性。人類潛在的“體驗意識”;由外界契機激發(fā)的構(gòu)圖模式;以及與現(xiàn)代心理相關的美術造型。
抽象畫早已走入死胡同,繼之而起的“新”具象畫派還沒走出摸索之域。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嘗試運用正好相反的具象方法來完成曾是抽象藝術專用的架構(gòu),應該會是一大突破吧,正如羽田志津子所言。換言之,如果把她視為美術愛好者,那不正是民眾的要求嗎。
矢澤開始覺得,專門鉆研這個問題似乎是克服目前苦境的唯一方法。藝術家只有在對新的創(chuàng)意燃起旺盛斗志、進而埋頭創(chuàng)作的這段時期才真正進入天賜妙境。也唯有這個,能與皮蘭德婁所創(chuàng)造的“悲觀又寬大的”文學世界相通吧。表面上心懷慈悲地屈服于異常的妻子,心中對繪畫的意識框架已全然解體,再一心一意在新作品中將之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