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克西里奧·萊科圖雷,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xué)文學(xué)系,墨西哥城聯(lián)邦區(qū),1976 年12 月。
我是墨西哥詩歌之母。我認(rèn)識所有的詩人,所有的詩人都認(rèn)識我。我認(rèn)識阿圖羅· 貝拉諾的時候他才十六歲,還是個不會喝酒的羞怯男孩。我是烏拉圭蒙得維的亞人,可是有一天我卻來到了墨西哥,完全不知道為什么,為了誰,怎么來,什么時候來的。1967 年,也許是1965 年或者1962 年,我到了墨西哥城聯(lián)邦區(qū)。我記不清具體日期或者行程了,只知道我到了墨西哥,然后就再沒有離開過。我到墨西哥時,萊昂· 費里佩(完全是個巨人,完全是一個性情中人)還活著,他是1968 年死的。我到墨西哥時,佩德羅· 加菲亞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那么憂郁)還活著,1967 年佩德羅先生去世,這意味著我肯定是1967 年以前到墨西哥的。所以,不妨說我是1965 年到墨西哥的。我想應(yīng)該是1965 年到的,但我也有可能弄錯了,我每天都去見那些博學(xué)多才的西班牙人。我跟他們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以一個女詩人、英語陪同和永不疲倦地照料兄長的小妹妹的身份作著激情奉獻(xiàn)。他們帶著那種古怪的西班牙語口音跟我說話,這種口音老是繞著Z 和C 打轉(zhuǎn),把S 撇下,讓它顯得更加孤苦伶仃和放蕩不羈:奧克西里奧,別在屋里瞎忙了,奧克西里奧,別管那些稿紙了,女人。塵土與文學(xué)從來都是攜手而逝的。我告訴他們:佩德羅先生,萊昂(有意思吧!我稱呼年紀(jì)更大些的、身體更虛弱的那位“你”,而那個年輕些的有點讓我畏怯,我不敢漏掉“您”這個字?。┻@個我來干好了,你做自己的事,只顧寫好了,放松,就當(dāng)我是個隱形女人。他們會大笑。或許只是萊昂· 費里佩在笑,不過說實話,你永遠(yuǎn)搞不清他是在大笑還是清嗓子或者詛咒呢,佩德羅先生不會笑(佩德里托· 加菲亞斯,這是一個多么憂傷的人?。┧粫?,只是用日落時分的湖水般的眼睛望著我,那種藏在山間、無人光臨的湖水,那種憂傷平靜的湖水,靜謐得仿佛超凡脫俗,他喜歡說別麻煩你了,奧克西里奧,或者謝謝你,奧克西里奧。頂多如此。多么可愛的一個人啊。所以,我說了,我經(jīng)常去看他們,真心誠意,從不爽約,從不帶著自己的詩去打擾他們或者有所企求,不過我也有其他事情做。我工作。我嘗試著工作。因為在墨西哥城生活很容易,如人人都知道或者以為自己知道或者想像的那樣,可是只有當(dāng)你有錢或者獎學(xué)金或者工作時生活才會容易,而我一無所有。通往最明凈的地區(qū)的旅程耗掉我的許多東西,包括從事什么古老工作的精力。所以我只好還在大學(xué)里兜圈子,特別是文學(xué)系,干些或許可以稱之為自愿服務(wù)的工作:某一天我可能幫加西亞· 里斯卡諾教授錄入手稿,另一天我又可能在法文系翻譯些法語文章,再過一天我又像個糾纏者般粘在一伙拍戲的人中。我會花八個小時觀看彩排,絕不夸張,弄三明治吃,在鏡頭前試試手。有時我會拿到一份有償?shù)幕顑焊筛桑耗硞€教授可能會從自己的薪水中拿出錢付給我,讓我擔(dān)任比如助手什么的工作,有時文學(xué)系的頭兒們會親自安排或者讓系里的教師雇我兩個星期或者一個月干些散活兒,大多是子虛烏有的東西,有時秘書們(多么好的女孩子?。屗齻兊睦习褰o我些小活兒,這樣我就可以掙幾個比索。這是白天的工作。到了晚上,我就跟朋友們過起放蕩不羈的文化人生活,這種生活非常容易得手而且實際上也很方便,因為那時我沒有幾個錢,有時甚至都拿不出足夠的錢租間帶家具的屋子。不過通常我總能租得到。我不想往壞里夸張。我有錢可以生活下去。我很開心。白天我就生活在系里,像一只小螞蟻,或者更像一只蟬,從這間小屋竄到另一間,聽到的全是流言蜚語,全是騙人的和離婚的話,全是什么計劃和項目,到了晚上,我就展開翅膀,變成一只蝙蝠,我離開文學(xué)系,像個小鬼似的在聯(lián)邦區(qū)漫游(我更愿意說像個仙女,可這并不真實)、喝酒、聊天、參加各種文學(xué)聚會(我熟悉各種團(tuán)體)、忠告跟我走得近的年輕詩人,盡管后來他們不怎么頻頻找我了,而且,長話短說,我生活在自己的時間中,我生活在自己選擇的時間中,它圍著我,顫抖著,流動著,蕩漾著,讓我開心。后來我就撞上了1968 年?;蛘?968 年撞上了我?,F(xiàn)在我可以說當(dāng)時就感覺到了它的來臨,在酒吧,在1968 年2 月或者3 月,我已經(jīng)嗅到了它的氣味,可是1968 年以前其實已經(jīng)變成了1968 年。噢,想起這個來我就想笑。讓我想哭!我哭了嗎?我看到了一切,同時又什么也沒看到。這樣講有什么意義?軍方破壞了大學(xué)的自治,竄進(jìn)校園隨便逮捕、殺人時我就在系里。沒有。大學(xué)沒有死多少人。特萊特洛爾科死的人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