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和中國無數(shù)知識分子的命運一樣,“文革”中的資中筠被趕到農村,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在河南周口地區(qū)的農村,完全不用腦而從事艱苦的體力勞動反而治愈了她嚴重的神經官能癥。更大的收獲是,她開始了懷疑。一是農村生產力之落后、農民生活之苦、青壯年文盲比例之高,完全與她所相信的宣傳差距太大(她所在的農村并非偏僻窮山溝,而是一片平原,土質很好)。真正對最高指示懷疑的引發(fā)點出現(xiàn)得非常偶然。在“林彪事件”之前,有人傳達了毛主席在姚文元一個報告上的批示,姚說他讀了《天演論》、《史記》、《孫中山集》、《五燈會元》等五本書。毛主席批示說,很好,繼續(xù)努力,必有成效(大意)。聽到這樣的傳達,資中筠忽然覺得,“讀這些書有什么了不起,我大部分都看過。8億人只有一個人替大家讀書,讀這么點兒書還要最高領袖贊揚。我突然覺得這事有點兒荒唐,這么一轉念呢,我好像已經開始懷疑了?!彼Q之為開始“腹誹”。雖然此前隱隱約約想到可能有什么不對,可是不敢想,現(xiàn)在懷疑就像一株嫩草,終于從石頭縫里鉆出來。
接著,就是陳伯達出事了。在1970年的廬山會議上,陳伯達被毛澤東斥為“野心家”,又一場聲勢浩大的批判運動被發(fā)動起來。“昨天那么革命,今天為什么忽然又不行了?”資中筠開始有點兒保留,雖然她跟誰也不會講,“等到林彪出事以后,更覺得不對頭了,明明上了黨章的接班人了,怎么忽然就這樣了?然后又傳達了一個毛主席在滴水洞寫給江青的信,說他老早就看出林彪有問題了,邏輯上更說不過去了,到‘批林批孔’時就越來越荒唐,實在沒法跟了。”
本來,資中筠已經作好了長期做農民的打算,所以認真學習農活,怕一旦完全靠勞動吃飯,自己養(yǎng)不活自己。想不到中美關系出現(xiàn)了轉機。基辛格秘密訪華之后,外文干部上調,資中筠回到了北京,在中國人民對外友好協(xié)會中負責對美工作,參加了尼克松訪華以及隨后陸續(xù)訪華的美國人的接待工作,包括參眾兩院領導人訪華團。
封閉的國家開始慢慢地與世界接觸,1975年鄧小平的復出更是讓知識分子們看到了希望。因為他講了很多符合常識的話,正是當時大家所想的。我記得他在軍委說,什么政治掛帥,思想萬能,一個螺絲釘擰不好,飛機就要掉下來。這都是大實話。那時人們已經有了相當?shù)墓沧R,中國不能那么胡鬧下去了。
到了1975年鄧小平再次被打倒時,對“批鄧”緊跟的人少多了,“上面壓下來必須批,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抄報紙上現(xiàn)成的批判稿,你抄我的我抄你的,應付了事,領導也不那么認真地來壓”,在資中筠看來,“批鄧”是一個轉折點,“大家開始懷疑毛,但是對體制還不敢懷疑,而是認為如果那些老干部出來工作,大概就會好了?!?/p>
“四五運動”來了,毛澤東去世了,“四人幫”垮臺了……發(fā)生在1976年的一系列重大歷史事件都昭示著,新的轉機出現(xiàn)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