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笑話被貫徹(7)

水死 作者:(日)大江健三郎


“比溺水而死的令尊遺體被發(fā)現(xiàn)處遠得多的下游,被撿到并交給了警察的‘紅皮箱’,最初是原封不動地放在一旁,不過在其后的漫長歲月里,令堂便開始挑選和處理那些文件,這也使得她一點點地真正了解了令尊所做的事情……

“駐守松山的聯(lián)隊那些年輕軍官手持高知的先生的介紹信函來到這里,令尊原本只是期待與他們一起喝酒并交談。用漁網(wǎng)捕獲的增肥期間的香魚被烤干后存留至下個漁期的香魚干、讓峽谷里的孩子們捕來后放養(yǎng)在養(yǎng)魚籠里的津蟹啦、鰻魚啦,甚至吊存在山洞里的被私宰了的牛肉,都被令尊用來招待他們喝酒。您曾經(jīng)寫道,古義讓人把包裹在報紙里的、沾滿鮮血的牛尾送來,父親便用這牛尾做菜。然而,據(jù)說令堂卻表示‘像樣的好肉都被軍官們吃了’,說是軍官們吃著這種山里的風味盛宴,喝著從當?shù)鼐其佔釉O法弄來的酒水,令尊只是聽著他們吃肉喝酒之時的愉快話語。

“據(jù)說在這期間,所說的話題逐漸緊迫起來,軍官們說到必須改變維新以來的歷史進程,如此一來,就不讓伺候宴席的村里那些姑娘進入老倉屋,改由令堂獨自一人承擔酒宴諸事。

“而且,令尊初時只是一言不發(fā)地負責溫酒,卻逐漸聽得熱烈起來,在這期間,自己也加入到年輕軍官們有關(guān)舉事的商議中來了。

“說是傳來情報,九州建成了特攻隊的基地,裝載了炸彈和單程飛行燃料的特攻隊從那里起飛。據(jù)說這是最后一次侍宴,令堂也只能往老倉屋那邊運送菜肴。再往后還有一件事,令堂認為這也可能是重要的事。亞紗說,那是讓自己最難以明白的事——聽說在軍官們不來的日子里,爸爸每天直至很晚都在自己那間狹小的學習房間里,閱讀幾冊大開本的英文書。那些書都裝在‘紅皮箱’里了吧?”

“這也是剛剛才弄清楚的,是弗雷澤(〖注〗詹姆斯·喬治·弗雷澤(James George Frazer,1854-1941),英國的文化人類學家、民俗學家,著有巨著《金枝》)《金枝》中的所謂第三版中的第一卷和其他兩卷。我們這一代人曾試圖借助巖波文庫的譯本閱讀其精簡版……”

“為什么會是那套書?”

“不知道?!蔽一卮鸬?。

“因為令尊水死的緣故,其后就有了家人間也不提及令尊之事的這條不成文規(guī)定,可是長江先生在發(fā)表《萬延元年的Football》之后,表示接下去要寫‘水死小說’,于是令堂的擔憂便開始了。然而,長江先生放棄了包括第一章在內(nèi)的寫作計劃,說是連‘紅皮箱’里的資料也不要了,因而令堂重又放下心來。話雖如此,長江先生卻在沒有任何資料的情況下,寫出并發(fā)表了《親自為我拭去淚水之日》。亞紗說,于是一切都改變了。長江先生在《親自為我拭去淚水之日》里描繪的假想,是把令尊置于木車中,為籌措叛軍所需資金而襲擊松山的銀行,然后被射殺而死的這種無聊的……令堂將其稱之為粗俗的……故事。據(jù)說令堂反復表示,這不就是對以水死形式悲慘死去的父親的侮辱嗎?難道他認為自己擁有干下這等事情的資格嗎?

“亞紗如此對我說著這些話時的表情,是我們這樣年齡的女演員根本無法模仿的、不知該說是痛苦還是悲傷的那種非常非常深沉的東西……我在想,亞紗在錄制今晚由我播放的這盤錄音帶時,也會是那么一副表情吧?我又一次說出了多管閑事的話……”

“此后,我會再次傾聽母親的錄音帶……同時想象著亞紗確實顯現(xiàn)出那種表情正坐在我身邊時的情景。那么,作為今晚工作結(jié)束之時的干杯,你也喝上一杯,如何?”

我用就連親耳聽起來都覺得很可憐的聲音如此結(jié)束談話,然后再度將確實像是好酒的燒酒斟入髫發(fā)子面前的大酒杯,她并未接受,而是站起身來說道:

“亞紗自不必說……就是將夫也在擔心長江先生聽了這盤錄音帶后的心情。請您不要過多飲酒?!豹?/p>

我尊重髫發(fā)子的忠告,盡管我是一旦喝烈酒就會不停喝下去(或者說性格弱點)的那種人,但在我再度回到擴音器前的椅子上時,卻只將為髫發(fā)子斟的那杯酒一口喝干,并沒有把自己的大酒杯和素燒瓶搬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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