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程令人緊張,結(jié)果讓人興奮。把這只鐵翅白拿到手里仔細地端詳了半天—真是一只好鴿子!其實,對于很多人來說,鴿子的好壞一點兒都不會影響當時逮鴿子的興致,因為令你癡迷的是那個過程,是把鴿子拿到手里的那種成就感,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高興勁兒過后,隨之而來的反而是擔心,因為我對占這個便宜沒有什么興趣。況且當時年齡還小,很害怕因為此事會招來麻煩。
當時養(yǎng)鴿子的人之間有“過活”、“過死”之說?!斑^活”是指兩個人關(guān)系好,只要逮到對方的鴿子,或者你來拿,或者我送過去,不傷感情,以鴿會友。而“過死”則是之前可能兩人就有過節(jié)兒,慢慢形成了一種暗勁兒,逮到對方的鴿子,自己也不養(yǎng),當場摔死。而對方心里也明白,看見鴿子落在他家,也不去要,自動放棄,等你的鴿子讓我逮到,我也絕不手軟。而我是個學生,只是喜歡鴿子而已,絕不想摻和到是非當中去,所以我欣賞完它的美態(tài),讓它吃飽喝足之后,把它扔向了空中,看著它在小院的上空轉(zhuǎn)了半個圈直接向北飛去。
其實對“過活”、“過死”之說我也能夠理解,因為玩兒鴿子的人都很“獨”。我說的這個“獨”并不是什么貶義詞,畢竟誰都愿意養(yǎng)出自己的特色,擁有別人手中沒有的東西。這說得簡單,現(xiàn)實中可是集飼養(yǎng)者幾代人的心血之大成,通過優(yōu)勝劣汰,定向培養(yǎng),形成自己鴿群中獨有的基因特點。老北京養(yǎng)鴿人俗稱“窩份兒”,往大了說,這是遺傳工程學的概念。辛辛苦苦繁殖出來的一羽鴿子,即使品相極差,也是自己的老“窩份兒”,基因當中都帶有自己鴿群的某些優(yōu)勢,絕不能外流。因此,那時很多人都把自己繁育出的小鴿子千挑萬選之后,只保留上品,其余通通殺掉。雖然想法未免狹隘,做法非常殘忍,但在當時也不失為保護自己知識產(chǎn)權(quán)的一種手段。
當然,那些養(yǎng)鴿大家是不會這樣的。在北京養(yǎng)鴿人當中不乏大人物,孫中山的夫人宋慶齡女士,一生愛鴿,尤其喜愛紫烏頭這個品種,每天下班必先進鴿棚查看,出國訪問都帶著自己的愛鴿,不忍有一時分離。她的院中有一片草坪,是鴿子的活動區(qū),就鋪在她臥室的窗外,以便隨時觀賞。她在臨終前還叫人攙扶著坐起賞鴿,正巧鴿子回棚了,先生不無遺憾地說,看來我可能真的不行了,連鴿子都不來看我了……
本人幾年前有幸結(jié)識了給宋慶齡女士養(yǎng)了多半輩兒鴿子的老把式鄭先生,聽老人回憶起往事,歷歷在目,如同親見;還有同仁堂樂家世代養(yǎng)鴿,為一羽好鴿不惜一擲千金;京城大玩家王世襄老人,費盡心血撰畫《清宮鴿譜》,九十三歲高齡還在為拯救中華觀賞鴿奔走呼吁;更想多說幾句的則是京劇大師梅蘭芳先生,梅先生也是觀賞鴿愛好者。我上中學時曾經(jīng)看過一篇文章,寫梅先生愛鴿,說在放飛過程當中通過看鴿子飛翔來使自己的眼睛更靈活有神,從而起到練功的作用??赐曛笪覙妨?,既覺得可笑又表示理解。那年頭養(yǎng)鴿子的人說好聽了是不務正業(yè),說不好就會被冠以小流氓、二流子的頭銜,因此養(yǎng)鴿子都得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F(xiàn)在想想,這看鴿子能練什么眼神?要沒有愛好作為基礎,眼神拿什么不能練?哎!那個可笑的時代。
我說的這還是70年代末,聽父輩老人聊起“文革”期間,那時養(yǎng)鴿可以說是冒著生命危險的。一旦被發(fā)現(xiàn),便會被說成是資本主義、黑五類等罪名,或揪斗,或毒打,輕者受傷,重者喪命。即使這樣,愛鴿人仍是對其不忍割舍,他們在屋中挖地窖,把愛鴿藏于其中;或把鴿子捆好,用手絹包緊,放在軍用挎包之中掛一排在墻上。白天上班、掙錢,深夜放鴿子出來吃食、活動,一有風吹草動,便提心吊膽,或隱藏,或轉(zhuǎn)移。我衷心地欽佩這些人,用老北京話說叫“有這口累”,細琢磨,這才真正叫作酷愛,正是因為這種愛,才使老北京觀賞鴿這一種群得以延續(xù),也正是因為這種愛,才使北京鴿文化傳承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