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就不說了，都是些歪脖兒樹，不成材。梁莊人也不把他們當回事。

你說咱村里的那些小姓，有錢家、周家、張家、袁家、劉家。老錢，一輩子沒說過話，沒人記得他長啥樣兒。他老婆花兒，相貌很差，病歪歪的。家里四個孩子，日子沒法兒過?；▋壕透鷱埣?、周家?guī)讉€單身漢鬼混，給家里弄點兒吃的。全村人都知道。

周家那幾家也都很有特色。周利和當過會計，周利忠小巴結(jié)，父子三人，外號“大積極”、“二積極”、“三積極”。周利和是個私生子，那真叫個勤快。他種的莊稼，連棵草都找不到。勤快得狠啦也不都是好事兒，種麥冬，上肥太勤，結(jié)果，只長苗，不結(jié)籽。后來得胃癌，去安陽做手術(shù)。去之前還在曬麥，把麥曬曬裝裝才走。手術(shù)后，還沒出院就死了。村子里有人編順口溜：“去的時候活蹦亂跳，回來響只鞭炮；去的時候能吃饃，回來抱個骨灰盒?！?/span>

周利忠的閨女春榮出嫁前半夜翻墻頭跑了。梁家拐子常，別看大字不識，最會編順口溜，在村里唱：“二月二，龍?zhí)ь^，周家姑娘翻墻頭。周利忠，抬起頭，看看床上有人頭。襖子搭在被子頭，里頭蓋的是枕頭。攆到靈山頭，相遇在橋頭，結(jié)婚證一看，垂頭喪氣轉(zhuǎn)回頭?！?/span>

八幾年，我和拐子常幾個人去弄煙苗。到崗上歇，都在閑說話。拐子常就說：“二哥，你現(xiàn)在不如我，欠人家錢，老婆還有病，六七個娃兒，你啥什么時候能超過我？”那意思是笑話我日子過不成哩。旁邊有人說：“你可別說，龍爬一步，鱉移十年?！爆F(xiàn)在，拐子常還是拐子常，幾個娃兒，沒一個成樣的。大娃倒插門，就沒回來過；二娃兒出去打工也不回來。拐子常48歲時又生了兩個小娃兒，后來一個淹死了，另一個天天出去上網(wǎng)，打游戲。

總結(jié)來說，咱梁莊的情形，就是那個順口溜：“韓家人尖，王家人憨，梁家光出些二貨山 ?！?/span>

天色漸漸暗下來，父親卻毫無倦意。在父親那里，所謂村莊的整體面貌，就是一個個生動的、相互糾結(jié)的家庭故事，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這是只有把血液融入這一地方，經(jīng)過漫長歲月沉淀的人才有的感覺。每一個村莊都是一部歷史，每個家庭都是一個獨特的人生類型。當父親講到錢家女人花兒的時候，我忽然想起，和對待王家的態(tài)度一樣，我小時候幾乎也沒有真正意識到他們的存在，雖然錢家就住在離我們家不遠的坑塘的另一邊，他家的女兒和我們姊妹幾乎是同齡，但我們很少到她家里去玩。她們也似乎以一種自覺狀態(tài)，從來不提起自己家里的事情，也從來不邀請我們到她家里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