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色淤流(1)

中國在梁莊 作者:梁鴻


坑塘,就是散落于村莊內(nèi)外的水塘,北方農(nóng)村口語叫“坑”,書面語叫“坑塘”。

在梁莊,大大小小有六個坑塘。小學(xué)前邊有一個大坑塘,中間有一條窄窄的、彎曲的小路把它隔開,這是童年時代我們上小學(xué)的必經(jīng)之路。一到夏天,暴雨過后,這條路便成為“魔鬼小道”,坑塘的水往往會漫過小路,只留下斷斷續(xù)續(xù)的殘面。幾個小伙伴手拉手,打著赤腳,走著走著,就會聽見“撲通撲通”落水的聲音。好在坑塘邊的坡很緩,水也并不深,落水的都能順利爬上來。如果遇到連綿的陰雨天氣,那就糟糕了。村里到處都是泥濘,豬糞、雞屎被泡得到處流,一些碎石頭、碎磚塊什么的不知從哪兒鉆出來,硌得腳生疼。從家里到學(xué)校那段300米的路,不知要踩到多少糞便,看著腳趾縫里擠出來的黑色或黃色的、散發(fā)著濕臭味的糞便,那渾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

雖然如此,小學(xué)前的坑塘仍然有我美好的回憶??犹晾锓N滿蓮藕,一到夏天,青青的荷葉鋪滿整個坑塘,間或有粉紅色的花高高地冒出來,隨風(fēng)搖曳,然后,慢慢變成蓮蓬。里面的蓮子圓圓的,鼓鼓的。等不及到成熟的時候,趁大人不注意,我們幾個小伙伴會手拉手,連成一串,蹚進水里,去摘那最近的。那蓮子,咬一口,滿嘴的清香。

還有就是那個有著青石橋的坑塘。青石橋把一個大的坑塘分為兩個。左邊進入到村莊里面,就是我家那一片;右邊往外延伸到公路旁,在它旁邊有一條較寬的土路,也從村子的另一邊通向公路。土路往上,就是梁家的自留地,每家約有幾分地,種些辣椒、茄子、蘿卜等蔬菜自給。路和自留地中間有一棵野生的大桑葚樹。每到春末夏初,紫紅的桑葚結(jié)滿一樹。女生用土塊、棍子打,桑葚落了下來,砸進土里,浸滿了灰塵,根本無法吃。那些男孩兒卻“噌噌”地爬上去,摘滿一兜,一溜煙就跑。

左邊的那個是全村最大的坑塘,幾乎和小學(xué)前的坑塘連在一起。中間就隔著一條大路,這是村莊的主路?;蛘撸鼈冊揪褪且黄鸬?,有了村莊,有了路,才使得它們彼此隔離??犹恋那昂?,相隔著兩個打麥場。靠村子里邊的打麥場,既是打麥子、曬莊稼的地方,也是村里平時娛樂的地方。紅白喜事放電影的、唱戲的、送葬報廟跪哭的,都在這個打麥場里進行。尤其是放電影的時候,那是全村人的節(jié)日,雖然電影通常是因為葬禮才有的。在那一刻,死亡與新生、哭泣與喜悅都是真實的,即使是剛才還在為葬禮的慟哭而情不自禁地流淚,因死亡而害怕,到了電影場上,那神秘的未知世界馬上吸走了全部的悲傷與害怕。下午一兩點嗎,我們這些小孩兒就搬著小凳子占位,相互換著回家吃飯。夜幕降臨,白色的電影幕布拉開,神秘、莊嚴立即籠罩著整個打麥場。電影開始了,全場安靜,只有放映機“沙沙”的轉(zhuǎn)動聲和幕布上的奇異世界,所有的人都癡迷地看著。

夏天來臨,我們?nèi)ヌ锏馗铥溩印⑹胞溩?。傍晚的時候,一群小伙伴就在坑塘里鳧水,扎猛子。在坑塘里游泳,我們稱之為“鳧水”,但當(dāng)跑到河里,就稱之為“洗澡”或“游泳”。大人和小孩、男人和女人各自自然分區(qū)。約定俗成,東邊是男的,西邊是女的,偶有壞小子,在水里亂竄,經(jīng)常被一群女人打得抱頭鼠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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