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所在單位的造反派,也因受到嚴鳳英自殺事件的波及,正在尋找文化藝術方面的“階級敵人”。可惜那里完全沒有這方面的人物,因此就把經(jīng)常喜歡向年輕人講述《紅樓夢》的叔叔,當作了“疑似敵人”。
這個地區(qū)的領導人就是叔叔的老朋友江斯達。當時江斯達還沒有被打倒,為了不讓造反派的矛頭指向自己,也出席了第一次批斗叔叔的會議。這次批斗會的主題是“狠批封建主義大毒草《紅樓夢》”。當時,無論是造反派還是江斯達,都不知道毛澤東喜歡《紅樓夢》。當然,我叔叔也不知道。
按照慣例,批判一定引來揭發(fā),一個與叔叔同樣著迷《紅樓夢》的朋友在會上高聲揭發(fā),叔叔曾在一次讀書會上說到,《紅樓夢》的主角賈寶玉與書中寫到的一位演員蔣玉菡,可能是同性戀。當時的中國人基本不了解同性戀,斷定叔叔在散布下流色情。
叔叔被拉上了一輛垃圾車,掛著牌子游街示眾。牌子上寫著六個字:“《紅樓夢》,同性戀?!痹诋敃r,民眾看游街示眾是一件樂事,每一次都人山人海,一個個踮著腳,伸著脖子,指指點點,像過節(jié)一般。這么愛干凈的叔叔坐在垃圾車上被那么多人觀賞,他覺得是奇恥大辱,便把頭低下,卻不小心發(fā)現(xiàn)街角有一個年輕女子在觀看。
這位年輕女子,就是叔叔給媽媽提到過的那位演員。此刻她態(tài)度冷漠,沒怎么看叔叔的臉,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叔叔胸前牌子上的六個字。
叔叔的目光快速從這個女子身上移開,心想幸好這個女子最近沒有來給自己洗衣洗鞋。叔叔抬頭注視街邊密密層層的民眾,突然不覺得有什么奇恥大辱了。他從上海西郊一個丹麥人住宅的地下酒窖出發(fā)來到這里,家里的親人都不知道這里什么樣,卻都知道這是他的地方。他為這里的民眾做了多少事,這個秘密只有一個人清楚,那就是江斯達。但前幾年,他又為了這里的民眾,把這個人得罪了。他冒險上書北京,只想把這里的民眾拉出災難,但眼下,他們?nèi)寂d高采烈,成了自己的災難。他閉上了眼,任垃圾車搖搖晃晃,滿腦子都是那個丹麥人住宅的地下酒窖。
叔叔那天晚上就割脈自殺。那個揭發(fā)他的朋友正從窗前走過,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與別人一起破門而入,把叔叔送到醫(yī)院。搶救回來才三天,叔叔第二次割脈,又被搶救,因此有了第三次割脈。
叔叔是一個血性男子,悲懷壯烈。他三次割脈,完成了三次最決絕的政治抗議和文化抗議。他讓我想到我們的余家先祖,在一片血泊中舉起了最后那面旗。后來馬蘭聽我講叔叔在安徽自殺的事,每次都心事重重。她覺得,應該為叔叔做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