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這位姑娘死后被封為圣徒,有點像中國女子死后被批準建立貞節(jié)牌坊。
但是,不管是圣徒還是牌坊,姑娘,你難道真死了嗎?
幸好有這位父親,偷偷地把尚未僵硬的女兒冰封了。于是,這塊冰也就成了“熱冰”,埋藏著生命信號,掩飾著無限可能。
在冰庫里,這姑娘依然美麗。甚至,更加美麗。
由此,我不能不作出大膽懷疑了——
為什么家鄉(xiāng)那么多立了貞節(jié)牌坊的自殺女子,墓中卻是空的?我懷疑,她們實際上并沒有自殺,而是由她們的父親悄悄轉(zhuǎn)移了。
那些大戶人家的上上下下,都等著把一個葬儀立即變成兩個葬儀。于是,半夜的小船,簡薄的行裝,無人的棺木,裝扮的大殮……一切都心照不宣。但是,父母親的號啕大哭卻是真的,淚滴濺在白胡白發(fā)上。畢生再也見不到女兒了,也不知道她會流落到什么地方。
我懷疑,這樣的半夜小船,裝得更多的不是逃生者,而是逃婚者。未婚夫并沒有死亡,而未婚妻卻“猝死”了,“被拐”了,“失蹤”了……
在昏暗的月色下送別小船的,總是父親。因為母親裹著小腳,行走不便,更怕她在河邊哭出聲來。父親很少說話,步子輕輕,快速向小船走去。那神情,與那位把女兒封進冰庫的外國父親,完全相同。
中國的小船沒有封進冰庫,那么,究竟劃到了哪一個荒湖,哪一條小河?
我懷疑,那位建造牌坊的石匠潘木公,已經(jīng)猜出八九。當初,他聽年輕石匠說墳?zāi)苟际强盏模瑸槭裁慈绱司o張地追問?他第一次來到廢棄的尼姑庵,為什么在東張西望后很少說話,不斷抽煙?他為什么自告奮勇,為小學建造了一個很像牌坊的石門?……
我漸漸明白了,我們鄉(xiāng)間為什么留有那么多無言的牌坊,卻又涌來那么多陌生的美麗,尼姑的美麗,女教師的美麗?
我漸漸明白了,女教師們?yōu)槭裁茨敲雌惹械叵胍惺张畬W生,連翻山越嶺也不在乎?
河英,雪嶺上的一個紅點,就像那束冰封的金發(fā)。
冰封的金發(fā)終于被兩個現(xiàn)代青年用小車推出了冰庫,那個姑娘已在熹微的晨光中完全解凍。一群黑發(fā)飄飄的中國姑娘并沒有靠別人的小車,她們自己解凍了,解凍在四處潛行的安靜中。
這些美貌絕倫的東方女子,也為一個個鄉(xiāng)村解了凍,為一道道山梁解了凍,為一大批男孩子、女孩子解了凍。
我已經(jīng)斷定,在大地還在沉睡時悄悄出現(xiàn)的熹微晨光,與《中國歷代失蹤女子名錄》有關(guān)。但是,這部名錄,是山川之玄,歲月之秘。它無痕無跡,無符無字,卻被天地銘記。
我只知,自己,就是從那解凍了的鄉(xiāng)村走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