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的另一位朋友史鐵生，也是殘疾人，也是英年早逝。我讀此篇，印象最深的是他和作者的相逢：荒涼的1974年，在荒涼的地壇公園，各自讀書的兩個陌生人，偶然交談起來，她有些在當(dāng)時看來反動的言論。他說，“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嗎？不怕我告發(fā)你？”她說，“這里沒證人，如果你告發(fā)，我就全推到你頭上”?！拔覀兊挠颜x就這樣開始了，”作者寫道，“這樣的一種友誼，在那個親友間也只能用手握得緊一點兒來表示心照不宣的年代，幾乎不可想象。只有在充斥著蒼涼傷感的自然氣息的地壇公園才是可能的?！?/p>

在那個用假話套話交往是生存條件的時代，說真話是心靈的呼吸。心靈，只要是自己的，就是活的，就需要呼吸。對于擁有自己的心靈，即擁有個體自我的人們來說，只要有機(jī)會在某處單獨相對，那個某處就有可能成為地壇公園。就在這同一年，作者遇到東海艦隊的海軍軍人郭海、安曉峰、楊建新……才知道軍人也是人，也有大于安全需要的說真話的需要。她把他們作為體面的朋友介紹給了一凡，直到被一網(wǎng)打盡。

四

作者和她的丈夫周郿英，是在《今天》編輯部認(rèn)識和相愛的。結(jié)婚不久，周重病住院，多年輾轉(zhuǎn)病榻，終于痛苦死去。

她是無神論者，為了挽救丈夫的生命，除了求神拜佛，想盡辦法，什么手段（包括賄賂醫(yī)生）都用上了：爭取到最好的醫(yī)院、最好的醫(yī)生、最好最昂貴的藥品……無法上班，還要照顧好兒子。奔走于家和醫(yī)院之間，身心俱疲，以致“一直像個瘸子一樣地走路”。

這一切都是白費(fèi)，她為此深深地自責(zé)：“我一直以為，我吃的苦是他的疾病的結(jié)果，我愿意承受那結(jié)果?？晌覅s從來沒有想過，他所受的苦是我的努力的結(jié)果，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愿意承受那結(jié)果。”事實上，他的痛苦也就是她的痛苦。如果早知道是白受的，誰都愿早些結(jié)束。首先是為對方，其次是為自己。在無窮的思念中，她給他的在天之靈寫道：

“……也許，只有你知道，我講述的這些，都是事實。但并不是事實的全部。全部的真相是，我為你活著而拼盡全力，同時我也祈禱別的。那‘別的’我不能告訴你，也不能告訴任何人。不知你是否記得，就在我們等待了五個多月的手術(shù)的前一天，我突然失蹤了一個上午。我回到醫(yī)院時，你剛剛用剃須刀在小腹部做完備皮。你虛弱得連說話都困難，我卻把你一個人丟下。我去哪里了？你問我，我說，去辦點事兒。但眼睛不肯看著你……現(xiàn)在我告訴你，那天我去了北京城南道教寺廟白云觀，我在每一尊神像前放上幾炷香，放下一些錢，然后虔誠地下跪，磕頭，乞求神保佑你手術(shù)成功。同時，我還乞求，如果手術(shù)不成功，保佑你盡快解脫……我發(fā)誓，你少受點兒罪是我希望你盡早解脫的唯一理由！但是，你相信嗎？其他人相信嗎？我自己相信嗎？事實是，你病著，我有無窮無盡的麻煩。時間、金錢、兒子的成長、我自身的向往……那時候，我們并不知道那煎熬會延續(xù)三年五年，還是十年八年……”

筆力千鈞，使人靈腑為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