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未來仍舊令她們心生恐懼,因為這樣的未來將她們一概化為一個名詞:太太。那些闊太太的生活方式,將在她們身上重現(xiàn)。還是夕陽落幕的午后,卻沒有了之前對未來的最起碼的一絲向往,因為未來在這里止步了。生命之河在靜悄悄地平緩地流淌,流逝了她們的青春、愛情,也流逝了她們生命中僅存的那一點溫存。
這是一個無愛的世界,荒涼如一堆堆瓦礫之間蔓生的野草。如今野草也變得枯黃萎靡了,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天空也是陰沉沉沒有一絲光亮的。生命在無愛的掙扎中消沉、迷失,維持著表面上的一團(tuán)和氣的平衡,甚至報以不知所以然的微笑或是開懷大笑。
被女人愛著的男人們,同樣在愛情面前迷失了自我。他們臨陣脫逃,看不到一絲為真愛而變得“偉大”的證據(jù)。張愛玲筆下的男性世界,不用說博愛,就是對那純粹私人的愛情而言,都是一些累贅,一些懦弱無恥的叛徒和騙子。尋愛無門的女人們,和失去愛的能力、信仰和責(zé)任心的男人們,到底是被這個時代造就出來的,還是骨子里就有這么一腔血液在流淌?
這個時代消弭了以往的宏大的歷史篇章,留下一堆堆垃圾什物等待人們逐一清理、打掃。這里是封建殘余思想交疊的戰(zhàn)場,一陣陣陰森的風(fēng),吹來的不是人們內(nèi)心自然生發(fā)出的反省和反抗的力量,而是由殖民主義帶來的似是而非的另一些善與惡、美與丑的交疊。家庭是舊風(fēng)俗、舊勢力最后的堡壘,盡管文人們對其進(jìn)行著沉痛的攻擊,在張愛玲筆下,卻幻化為另一番磨難和掙扎。
擁擠而殘破的家庭氛圍,既暴露了人性的一切弱點,亦無法藏匿人生本該有的隱私和秘密。中國人一向群居,家庭有時就仿佛是一個無比熱鬧喧騰的蟻穴,雖然平日里會被寂寥掩蔽,終究還是讓人們的一切都裸露在明晃晃的審視之下。擁擠之中,對隱私的揭露成為扼殺生命和情感的利器。閑言碎語也成為人們生活中的調(diào)味品,有人樂此不疲,有人卻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如小泥潭中的魚兒般干渴的愛情和自由,在這里得不到呼吸,更得不到水源的滋養(yǎng)。逃離家庭的迫害的唯一出路,便是婚姻。即使無愛,也不至于會在現(xiàn)實的魔爪之下無處容身。逃遁是一條極窄卻極通達(dá)的途徑,女人們被逼迫著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即使不知名的歸宿看起來并未見得十分把握、妥帖,也是逃出去后唯一的生路和靠山。
張愛玲的愛情世界,不是美得令人驚詫,而是殘酷得令人窒息。愛情被埋葬在一座叫“無愛”的墳冢里,墳頭有一株即將枯萎的小花,被風(fēng)吹折了細(xì)嫩的腰肢。
這也是張愛玲本人婚姻和愛情的真實寫照。她雖屬自由戀愛,一樣逃脫不掉男性薄情寡義的愛情觀的捉弄,就連她的第二個丈夫賴雅,年輕時又何嘗不是個自由自我的情場浪子。暮年的男子,雖一切都在走下坡路,但在情感上是沒有太多力氣去變卦的,他們的臂彎也便成了一處安穩(wěn)妥帖的避風(fēng)港灣。
這個時代舊上海的女人們是待嫁的商品,出賣肉體的商品,可是她們或樂此不疲,暗自慶幸,或盲目聽從,任由擺布,總之,她們是被深深嵌入其中,回不去原來的本真了。然而張愛玲本人卻不是這樣廉價的商品,雖然她喜歡觀賞櫥窗中的文化和景致,自己卻不能將自身置于櫥窗之中展覽售賣。她追求的是靈魂的理解和共融,可究竟還是被虛假的表象掩蓋下的真實的一面所擊穿、摧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