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大詩人元稹有一首著名的詩:“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講的是唐玄宗的一座行宮,在開元、天寶時期,一定是富麗堂皇,美輪美奐。然而,時移世遷,滄海桑田,到了今天,已經(jīng)寥落不堪,狐鼠成群。當(dāng)年大概也屬于“后宮粉黛三千人”的一些宮女,至今已老邁龍鐘,便被流放在這一座離宮中,白發(fā)青燈,宮花寂寞。剩給她們的只是寂寞、孤獨(dú)、凄涼、悲傷;留給她們的只有回憶,回憶當(dāng)年的輝煌,從中吸取點(diǎn)溫馨。她們大概都是相信輪回轉(zhuǎn)生的,她們賴以活下去的希望,大概只有渺茫幽杳的來生了。
現(xiàn)在收入我們這一本集子中的文章,都屬于回憶一類,是清華人自己回憶水木清華的。寫的人有的出身于清華學(xué)校,有的人出身于清華大學(xué);有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人世,有的人還活在人間。活著的人大都已成了“白頭宮女”,這一點(diǎn)是毫無疑問的。但是,同樣是回憶,我們今天清華人的回憶,卻同唐代的老宮女迥異其趣,有如天淵。我們不是“閑坐說玄宗”,我們是“白頭學(xué)士在,忙中說清華”。我們一不寂寞、孤獨(dú),二不凄涼、悲傷,我們絕不是“發(fā)思古之幽情”。那么,我們?yōu)槭裁磳戇@樣的回憶文章呢?
幾年以前,我曾揭橥一義:懷舊回憶能凈化人們的靈魂,能激勵人們的斗志,能促使人們前進(jìn),能擴(kuò)大人們的視野。試讀集中的文章,或回憶水木清華之明秀;或回憶圖書館收藏之豐富和實(shí)驗(yàn)室設(shè)備之齊全;或回憶恩師們之傳道授業(yè),諄諄教誨;或回憶學(xué)友們之耳鬢廝磨,切磋琢磨。清華園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師友們的一顰一笑、一詞一語,無不蘊(yùn)含著無量溫馨。西山紫氣,東海碧波,凝聚于清華園中,幻成一股靈氣。天寶物華,地靈人杰,幾十年來清華造就了大量人才,遍布全中國,擴(kuò)大到全世界,行當(dāng)不同,各界都有,而且都或多或少地做出了自己的貢獻(xiàn),豈無因哉!回憶到這一切的時候,哪一個清華人會不感到溫馨,感到自豪呢?白頭學(xué)士,忙說清華,豈無故哉!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的憶舊,能不凈化我們的靈魂嗎?
“凈化”二字是我從古代希臘Catharsis一詞借來的。古希臘哲學(xué)家主張悲劇能凈化人們的靈魂。他們自有一番說法,是很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我借來一用,也有我的說法。我同古希臘的說法,不是沒有相通之處的,但是,基本上是“外為中用,古為今用”的。我相信,我的說法也是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的。這個“凈化說”能不能用到唐朝的“白頭宮女”身上,我姑且存而不論。用到清華的“白頭學(xué)士”身上,卻是毫無疑義的。今天清華的“白頭學(xué)士”也同唐代“白頭宮女”一樣會看到我們的未來。但是,我們的未來絕不是來生。那一套我們是不相信的,也是用不著相信的。我們要看的未來是就要來到我們眼前的21世紀(jì),以及其后的還不知道多少世紀(jì)。今天的清華已經(jīng)有了過去的輝煌和眼前的輝煌。但是,清華人——其中包括本書中憶舊的這一批清華人在內(nèi)——并不滿足于過去的輝煌和眼前的輝煌。我們看得更遠(yuǎn),更高。我們看到的是比過去和眼前輝煌到不知多少倍的未來的輝煌,我們對全中國和世界還會做出更大的貢獻(xiàn)。我們這些“白頭學(xué)士”雖然垂垂老矣,但是我們是有后來人的。清華今天在校的學(xué)生,以及還不知道有多少屆未來的學(xué)生,都是后來人。我們是暫時的,但清華卻會永存。
1998年7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