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間則是老街十字街心的一幢古厝,宅院一進走入又一進,深不可測,然屋基木梁堊土磚墻皆頹壞臟亂,黑魆魆沒點燈。老人們愈形衰弱,完全無力掌控這整座父祖留下來的巨大宅邸,任其從每一部分塌陷破漏,最后甚至成為被這老厝吞食的單薄影子。許仔一路走入,最后在一間有一大灶的廚間,看見一對老夫婦坐在小板凳吃飯(碗里是稀飯配破布子、醬瓜這類典型老人的簡陋吃食)。
他有一印象:許仔在和老夫妻閑聊亂扯時,老先生始終不說話,黑里目光灼灼看著他們;老婦則以一種上代女性極優(yōu)雅良善的氣質(zhì),委婉地拒絕。真的不能賣啦,我兒子說絕不能賣啦,但完全沒有敵意和防御之張力。
照例他們說那讓我們看看,許仔介紹他說是大學(xué)教授,要做研究的,聽說你們這有一只,我?guī)麃怼伴L見識”。老婦帶他們到一旁的走道,也是堆滿木炭、咸菜、酒瓶、油漬抹布……各式雜物。許仔卸下那錢柜上方一掛板,交給他過過手,竟沉得像鐵。里頭塞滿各式古早年代的五金器具、鐵釘、鐵柳、虎嘴鉗,覆上一層暗紅粉銹的榔頭,說是放在里頭二十年沒打開過了。許仔從六千起價—這可能是多年來他像老友斗嘴攻防雙方從沒變過的價碼—八千、九千、一萬。老人始終不說話,老婦則像被調(diào)戲的少女,紅著臉卻滿是笑意地重復(fù),不行,不行賣啦,我兒子不準我們賣啦。暗黑里老人點根煙,幽幽說了句:太便宜了。
許仔突然轉(zhuǎn)身對他說,教授,這件事你先不要說話,交給我處理就好。走到老人身邊蹲下,也掏根煙點上,像兩個老友在悼念一個將要失去的他們那時代的什么珍貴事物。從口袋掏出一疊千元鈔,一張一張數(shù),“一萬六。就這樣了?!崩先巳脏f太便宜了,但下個動作便把那疊鈔票接過,塞進褲子口袋。這時他的心才踏實下來。
再一次,許仔帶他去東港老街,一排舊厝邊間一個老人家,老人和一群老者坐在院落下棋。許仔似乎也被視為他們其中的一個。老人是這里執(zhí)業(yè)四十年的老中醫(yī),已退休十幾年了,之前鋪里一些檜木藥櫥、候診椅都已被許仔掏走,但院落里有四張“孔雀椅”(一種高腳圓凳加上如孔雀尾翼扇弧靠背的輕便木椅),這種日據(jù)時代木椅在古董店并不稀罕,但四張雕工完全一樣的成套,就難得了,且那椅背的弧拱非常美。許仔磨了半天,老人愿把其中三張賣給他們,另一張說要留著自己坐,坐了一輩子,習慣了,怎么說也不肯賣。
除了那三張椅,他還買了一只搗爛瘡藥膏的石臼?;貋砗笮闹性趺淳头挪幌?,始終惦記著唯一落單的那一張椅。下一個周末,他跑去古董店用較高價格買了一張外形近似的孔雀椅,自個兒開車尋去東港那古厝。提著椅子進門問老人說:“那如果我拿一張同款的椅給你換,坐起來感覺一樣,好不好?”
老人漆黑的眼睛露出孩子的畏怯,看著他小聲說:“許仔從來不會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