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牽著我的手,很實在,很有力,仿佛有股能量經(jīng)過我的手掌、手臂直到我的心。這是我從來沒有的感覺,我一直在尋找原因,是她慈悲?是她有愛心?是她……?最后,我終于找到了答案。
她,是個什么樣的女子?第一次見到她,她很靜,不太說話,坐在她姊姊旁邊。我對她很好奇,不停地偷瞄她,有時候問她一兩個問題,也是一句起兩句止。那時候她已經(jīng)很有名氣,我們的戲路截然不同,所以在影圈十年都沒有碰過頭。我七九年赴美,在美國待了一年多,回臺灣轉(zhuǎn)了戲路,才有機會跟她合作,那時候她演的戲多數(shù)是社會寫實片,角色也多數(shù)是黑社會老大的女人,我們合作的第一部戲是《慧眼識英雄》,那是部警匪片。有一個鏡頭拍她的背影,她依附著一個男人,從碼頭的甲板走向等著他們的小船。我在攝影機后面欣賞她演戲,她穿著黑色長褲,藏青色風衣,頸上圍著圍巾,海風把她的衣角和圍巾輕輕吹起,我見到的畫面是一個飄零的癡情女子緊緊地跟隨著她愛的男人。我嚇到了!她演得太好了!連背影都演得這么好。那時候我知道我碰到了對手。
第二部跟她合作的是詼諧喜劇片《紅粉兵團》,戲里有七個女孩子,個個造型奇形怪狀,我的造型是頭頂大毛帽,頸系紅領(lǐng)巾,腰纏一排子彈,足蹬過膝大馬靴,一身勁裝,一只眼睛戴著黑眼罩的獨眼龍。她戴著一頭刺猬狀的金色假發(fā),假發(fā)幾乎遮住她的眼睛,有點怪異,即使如此,她的戲還是七個人當中演得最為入神的。
第三部是《七只狐貍》,有一場戲是我們七個勇猛的女子,一個個拿著槍站在墻頭上。在等開機前,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大聲說笑,只有她默默望著前方的導演和攝影機。我站在她左邊,彭雪芬站在她右邊,我左邊站的是葉倩文,我們?nèi)宋f個不停,忽然一聲槍響,葉倩文的長槍走火,“砰!”的一聲打在她的心臟位置,我跟雪芬傻了,只見葉倩文兩手顫抖,驚恐地叫著:“惠姍!惠姍!對不起!對不起!”惠姍只轉(zhuǎn)頭望了望葉倩文,低頭看看打在她胸前那個小泥團,淡然地說:“沒事,沒事。”我們已經(jīng)嚇得說不出話來,葉倩文傻傻地說:“我還以為她會死?!边@驚恐后的松懈,笑得我們眼淚直流。笑歸笑,我對她的敬佩之心從此開始。
今年九月到上海,張毅和楊惠姍帶我參觀他們二人打造的琉璃中國博物館和琉璃工房廠房。博物館外墻墻角上,鐵絲網(wǎng)做成的碩大牡丹花隨風搖曳,張毅驕傲地介紹說這是惠姍做的,惠姍微笑著仰望自己的作品。我望著那外形柔軟質(zhì)材堅硬的牡丹花,再望望惠姍,我看不到電影里那個飄零女子的影子,我望到的是信心滿滿、外柔內(nèi)剛的藝術(shù)家,正如那爬在高樓上的鐵牡丹?!盎輮?!你真棒!”我由衷地說。
我跟惠姍進入吹制工作室,那里鬧哄哄的,室內(nèi)溫度高達攝氏四十五度,因為正中有個大熔解爐,還有幾枝噴著熊熊火焰的管子,只見幾個大漢頭上包著毛巾,大滴大滴的汗珠子往下墜?;輮櫼娢遗d致很高,說要示范給我看。不一會兒她已經(jīng)加了件藏青色棉制短外套,說是里面那件衣服容易著火。她從工作人員手上接過剛從熔解爐里拿出棍頭連著滾燙琉璃的大棒子,一面下達口令,聲音洪亮利落,幾個大漢迅速地跟隨她的指令配合著。那一千四百度熔爐的爐門打開,一股強烈的熱氣往外沖,她撩起大長棍,就往爐里伸,馬步十分穩(wěn)健,又仿佛孔武有力,就像是置身沙場指揮若定的女將軍,他們分秒必爭不容有失,看得我心驚膽戰(zhàn)。工作人員透過那枝大長棍把琉璃吹制成花瓶?;輮櫚崃藦堃巫幼拢骸扒嘞?,我鍍金給你看?!痹捯粢宦淠橇鹆Щ鹎蛞焉斓搅怂媲埃ㄗ匀绲啬弥粡垙埥鸩埰?,纖纖玉手往花瓶上一揮,空中即刻燃起一團輕火,那金箔就貼在幾百度滾燙的花瓶上,看得我目眩神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