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個地道的中國女人。我生長在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里頭,識字讀書也都是在家里學(xué)的。我很遲才會燒飯做衣服。中國女人差不多早晚總是要嫁的,我也不是個例外。我在小家庭里有我的權(quán),可是大事情還是讓我丈夫來決定,不過大事情很少就是了。我有四個孩子,在中國可以算是不多不少的吧。我對孩子們疼是疼,可是不喜歡表面上做出那些關(guān)心的樣子。我很在乎我的親戚和朋友們,我對于人對人的忠心,看得非常的重要。
我也是個地道的女性。多數(shù)女人在乎自己的什么樣子,我也在乎。我喜歡有點(diǎn)首飾,我喜歡有一大些好衣服。我拿我那些好看的女兒跟我當(dāng)年的相貌比起來,我自己還是很得意。我請起客來總要跟張家這上頭不同,跟李家那上頭不同,我有我家的樣子。我丈夫的地位用不著跟別家丈夫來比,可是無形中我有時候也會比。我不天天記日記,但是我寫自傳。
我是經(jīng)歷過些特別的情形的。我一生下來就有四位父母(這個以后再解釋)。在我們那時候訂了婚就算是定了,可是人家雖然給我定了,我把婚約給破除了。我還沒入大學(xué)就做了校長,我加入過革命,也逃過多少次的反。我看過好幾百人的病,也接過好幾百小孩的生。我結(jié)婚的時候,結(jié)婚就是結(jié)婚,沒用任何結(jié)婚的儀式*。
我周游過十二省三洲。我住過六年的日本,十三年的美國**。雖然我講英文不講法文,亦很少看英文書報(bào),可是我不但對美國人常常做中國通,對中國人常常做美國通,而且對中國人也做中國通,對美國人也做美國通。我丈夫老喜歡改我說的英文。外國人常說他,“他有本事,用八國語言來對人不開口”。我一開口美國人總說,密息斯趙,你說這么好的英文!
可是最要緊的,我就是我,不是別人。我是五尺一,不是五尺四(要是的話我倒隨便)。我從前稱九十磅愿意有一百二十五磅,后來我一百三十五磅還愿意一百二十五磅(近來倒是差不多了)。我在中國人當(dāng)中算是白的,我從來不濃妝。我雖然以前穿過幾年的西服,并且在中國剪短頭發(fā)在熟人當(dāng)中我比誰都早,可是我喜歡簡單的裝束。我的衣服雖然很多,我多半喜歡直的旗袍,因?yàn)檫@樣可以剛剛不胖不痩。我愛吃什么就吃什么。
我的聲音是女低音的嗓子。我一拿起耳機(jī)來說“喂”,人家總是說:“趙太太在家吧?”我只好說:“我就是趙太太。”我的聲音傳得遠(yuǎn)。跟誰辯論起來,要是兩邊的理不相上下的時候,那就總是我贏。
我喜歡詩。我現(xiàn)在還能從頭到尾地背《長恨歌》、《琵琶行》那些詩。我拿起小說來一目十行地看,越看越好,所以我喜歡舊小說勝過新小說。我喜歡看戲聽音樂,可是我不唱。我不注重純粹科學(xué),我相信科學(xué)是為人類用的,并且我還用了好些年。我對于語言向來不注意。我從來沒有聽見過什么叫Spoonerism***,一直到我三女萊思起頭找例子我才覺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