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神經(jīng)已發(fā)展到“最高點”上,“不毀也會瘋?cè)?rdquo;(2)

沈從文的后半生1948-1988 作者:張新穎


大年初一,沈從文回復(fù)張兆和除夕夜的信,說:“我用什么感謝你?我很累,實在想休息了,只是為了你,在掙扎下去。我能掙扎到多久,自己也難知道!”(19;7)初二,一月三十日,在張兆和當(dāng)日致他的信上,沈從文寫了許多批語,其中一段是這樣的:給我不太痛苦的休息,不用醒,就好了,我說的全無人明白。沒有一個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瘋。大家都支吾開去,都怕參預(yù)。這算什么,人總得休息,自己收拾自己有什么不妥?學(xué)哲學(xué)的王遜也不理解,才真是把我當(dāng)了瘋子。我看許多人都在參預(yù)謀害,有熱鬧看。

同信批語中另有一段相類的文字:

金隄、曾祺、王遜都完全如女性,不能商量大事,要他設(shè)法也不肯。一點不明白我是分分明明檢討一切的結(jié)論。我沒有前提,只是希望有個不太難堪的結(jié)尾。沒有人肯明白,都支吾過去。完全在孤立中。孤立而絕望,我本不具有生存的幻望。我應(yīng)當(dāng)那么休息了!

這兩段文字相當(dāng)觸目,觸目的原因還不在于不承認自己的“瘋”,而在于尖利地指出周圍的人沒有一個“肯明白敢明白”,“都支吾開去”。在此,沈從文把自己跟幾乎所有的朋友區(qū)別、隔絕開來,區(qū)別、隔絕的根據(jù),說白了就是:在社會和歷史的大變局中,周圍的人都能順時應(yīng)變,或者得過且過,而他自己卻不能如此、不肯如此。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他的命運得由他一個人來承擔(dān),而并不是他原來預(yù)感的一代人來共同承擔(dān)共同的命運。他沒有同代人的陪伴。這種“完全在孤立中”的強烈感受,打擊太大了。在這樣的時局和情勢下,他再也無法保持克制和平靜,此時的話就顯得特別刺耳,十足的狂言:小媽媽,我有什么悲觀?做完了事,能休息,自己就休息了,很自然!若勉強附和,奴顏茍安,這么樂觀有什么用?讓人樂觀去,我也不悲觀。

也許是因為那些聲色俱厲、氣勢洶洶的批判,他才會有如此反應(yīng):

我十分累,十分累。聞狗吠聲不已。你還叫什么?吃了我會沉默吧。我無所謂施舍了一身,飼的是狗或虎,原本一樣的。社會在發(fā)展進步中,一年半載后這些聲音會結(jié)束了嗎?(19;9,10,11)

可是在表面上,內(nèi)心激烈的活動并沒有特別表現(xiàn)出來。一月三十日梁思成寫信告訴張兆和:“這里的氣氛與城里完全兩樣,生活極為安定愉快。一群老朋友仍然照樣的打發(fā)日子,老鄧、應(yīng)銓等就天天看字畫,而且人人都是樂觀的,懷著希望的照樣工作。二哥到此,至少可以減少大部分精神上的壓迫。”日常起居,“他住在老金家里。早起八時半就同老金一起過我家吃早飯;飯后聊天半小時,他們又回去;老金仍照常伏案。中午又來,飯后又照例聊半小時,各回去睡午覺。下午四時則到熟朋友家閑坐:吃吃茶,或是(乃至)有點點心。六時又到我家,飯后聊到九時左右才散。這是我們這里三年來的時程,二哥來此加入,極為順利”。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