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寅、曹子猷兩兄弟,一為包衣佐領(lǐng),一為御前侍衛(wèi),想必曾一起隨侍皇帝出巡。他們也可能曾與滿族詞人納蘭性德同行,納蘭性德的父親把員額之外的手下?lián)芙o他來管,而納蘭性德本人也擔任康熙的侍衛(wèi)。25納蘭性德是個文才出眾的詞人,不到二十五歲就譽滿漢族士林。我們不清楚他與曹寅何時論交,但可以確信他們曾問學于碩儒徐乾學。26兩人皆好填詞,在當時頗負文名。27他們也因1679年博學鴻儒科而與清初各地一流漢族學者論交。1678年詔令開博學鴻儒科,以廣納漢人賢才為滿人統(tǒng)治效命。28 1679年4月,開博學鴻儒科,約有一百五十名考生進京赴考。納蘭性德的父親明珠,當時乃權(quán)傾一方的大臣,對漢儒禮遇有加,而科考期間,納蘭性德以東道主身份款待不少漢儒。29因此,曹寅可能是通過納蘭性德的引介而結(jié)識了一些人。不過,大部分的友誼似乎都是無心插柳的結(jié)果。譬如,六十歲赴考高中的尤侗,就是在友人家里與曹寅結(jié)織,并十分推崇曹寅的詩才。30本已歸隱的名士施閏章,奉召應試博學鴻儒科,他曾獨自低吟曹寅的詩作,尤其鐘愛“寒山見遠人”一句;后來曹寅還常拿自己的詩作向這位前輩請益。31學者顧景星進京赴考,卻因病未能就試,32他到了北京不久就認識曹寅,覺得此人“溫潤伉爽,道氣迎人”。顧、曹兩人一見如故,顧景星還為曹寅的第一本詩集[譯注:指《荔軒草》]作序,時為1679年。33而顧景星也與施閏章私交甚篤。34
這個交友圈不斷擴展。到了1680年,曹寅又與在博學科考表現(xiàn)優(yōu)異的朱彝尊、陳維崧結(jié)交,35而朱、陳兩人皆授翰林院檢討。曹寅有一本詩集成于1713年,時人為之作序,在文中稱曹寅在宮中當差,執(zhí)戟戴螭頭,身著短衣縛褲,豹尾彯纓以射虎,“極手柔弓燥之樂”。公余則邀這兩位文友一同賦詩、含毫、拈韻分題。36
盡管這段文字隱晦、復雜,且執(zhí)筆之人不見得在北京就認識曹寅,但我們還是能領(lǐng)會漢族文人與曹寅交往所感受到的情愫在字里行間回蕩。他們似乎很陶醉在滿人華麗奔放的生活里。另一個友人在1680年贈詩給曹寅,也有這樣的情景:甘泉豹尾,從容躍馬奇杰。況復路入桑干,平沙漠漠,擊草鷹必初發(fā)。萬騎回中從獵去,釃酒夕陽明滅。玉勒風嘶,琱弓夜吼,冷浸蕭蕭發(fā)。吟鞭搖動,驚飛烏鵲霜月。37
曹寅早年的生活與當差大致是以皇宮、旗人與狩獵為重心。而狩獵活動十分壯觀,有數(shù)千名旗人兵武參與;康熙皇帝幾乎每年秋天都會親自領(lǐng)軍出獵,挑一些軍士一起獵熊射虎,或由眾兵丁圍獵捕殺鹿兔?;实蹠?zhí)意坐在雨中,生火烤著剛殺的鹿肉,在簡陋的營帳中度過寒夜。他的隨扈想必也是如此。38對于曹寅的漢人朋友而言,這些情景必然讓人神往,因而筆下也恣情奉承他的威猛武勇。有些贊揚很可能是真有其事。百年之后,詩人袁枚仍流露出對這類英勇事跡的敬畏欣賞,39而袁枚也得到滿族權(quán)貴友人的奉承以為回報。40滿漢生活的交流互動是清初最有意思的面向之一。
曹寅當差時似乎就是個真正的滿人,而公余時又像是個地道的漢人。研究曹家的兩位大學者周汝昌、吳世昌都強調(diào)內(nèi)務府包衣的生活帶有濃厚的滿人色彩,說他們“不同于一般旗人”、41“歸化的滿人”;42不過這種看法似乎言過其實。在曹寅身上,滿漢文化達到一種平衡狀態(tài)。顯然曹寅熱切投入滿族軍旅那種豪邁的騎射生活,但他同時也是個對漢文化易感的詮釋者。北京的漢族文人想在政治上有所發(fā)展,或許可以寄望于明珠或納蘭性德,但不能指望曹寅,因為他雖然是富有的皇家精英,但并無證據(jù)顯示曹家具有真正的“影響力”,至少在所屬的包衣圈之外是沒有的。曹寅所能提供的是一個弱冠詩人在向長者請益時的誠摯建言,以及在北京宅里的豪奢款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