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到蘇州,心里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時間去逛園林。拙政園、網(wǎng)師園、留園、滄浪亭、藝圃、獅子林……總要設法去走一遭。跟園林局的朋友見面,他們總是帶我去拙政園與留園,因為他們要討論造園的格局,討論曲徑通幽的復雜變化,討論屋宇與回廊采光的靈巧心思,觀察仄徑鋪石的設計,讓我跟他們一樣贊嘆古人巧奪天工的不可及處,所以,必須去大型的園林,才好一一舉證。
我自己一個人,則喜歡隱在市廛陋巷里的藝圃,因為不好找,觀光團不肯移步光臨,我可以在那里安頓心靈,欣賞一畝見方的寧謐水塘,在臨水的敞軒看天光云影,看池中游魚自在逍遙。有時也去網(wǎng)師園,不過要透早,八點鐘園門一開,還沒有旅行團擾攘的時候,就可自由自在,像步入自家的后花園,徜徉在一池清澈的周遭。網(wǎng)師園實在不大,蜿蜒重疊,也就是環(huán)繞著一池水色的高低起伏與梅竹玉蘭,可怪的是,移步換景,卻有無窮的丘壑山林,直到九點左右,觀光團蜂擁而來,呼天搶地嘆美景,好美哦,立此存照,到此一游。網(wǎng)師園遭到蠻族侵略的時候,文明人只好退避三舍。
到拙政園,我喜歡佇望那一池荷花,舒展得鋪天蓋地,映照著遠處的北寺塔,讓人回到魂牽夢繞的晚明情趣,冥想當年王獻臣開辟這一片榛莽,種植果樹花卉的情景。據(jù)文徵明的記載,那兒是一片叢蕪,雜錯著積水湮渚,花了好大氣力,疊山理水,才成就了園林的雛形。有時我就站在據(jù)稱是文徵明手植的紫藤樹下,看著微風吹拂一串串紫藤花束,在陽光里擺動著淡紫的嫵媚,心想,這株紫藤不是文徵明手植的可能性要大一些。然而,畫出《惠山茶會圖》那么高風古意的乾坤大手筆,若是在此手植一棵讓后人悵望千秋的紫藤,的確是充滿了盎然的詩意與無窮的情思,還是讓傳聞繼續(xù)流布,不必去煞風景,也不必尋根刨底了。
時間多一點,我會到拙政園的后園,坐在“與誰同坐軒”的石凳上看風景。對面的長廊曲折迂回,高低有致,很經(jīng)看??粗粗陀X得出岫的白云帶來了遠山的能量,聚積在廊下的水波,散發(fā)著賞心悅目的歡愉,勾起遠人的思念。這時你就體會了軒亭命名的奧秘,聯(lián)想到古昔的思念與悵惘,也許還有一段“錦瑟無端五十弦”那樣撲朔迷離的故事。
其實,這些園林都有過許多悲歡離合的動人故事。像首先開辟藝圃的明末狀元文震孟,就是文徵明的曾孫,因為不忿官場的蠅營狗茍,退隱回鄉(xiāng)就蟄居在市廛之中的園林里。像清初大學士陳之遴也是為了退休有個優(yōu)游之處,買了拙政園,后來有女詩人徐燦、嫁給錢謙益的名妓柳如是,都住在這個園子里。這些都是往事,塵封在歷史的煙霧之中,都是說故事的題材了。
這五六年我去蘇州,不是忙著開會,就是參與策劃昆曲的發(fā)展,再也抽不出時間去“游園”了。無可奈何,只好回憶過去美好的經(jīng)歷,算是心路上的優(yōu)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