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雷濤以為哥哥是想找個偏僻的地方隱藏起來,可是警方并沒有發(fā)現(xiàn)雷凡的行李,一個人不帶任何補給到荒郊野外隱蔽是說不過去的。于是雷濤想到,雷凡可能是約了什么人見面。但這都是猜測,得不到半點的證實。雷濤一再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是在茫然沒有頭緒的時候,他總是會控制不住自己信馬由韁的思緒。
時間在沉默中消逝,梅東元依舊是一副陷入冥想無法自拔的狀態(tài),偶爾從喉嚨里發(fā)出一聲短促而模糊的嘆息。雷濤不愿意去催促他,只是緊盯著他臉上茫然的表情中細微的變化,控制著自己的呼吸。
“如果我哥哥來找過您,請您如實告訴我。”雷濤用懇切的語氣說,“我保證不會說出去的?!?/p>
梅東元微顰的眉頭略略舒展了一些。雷濤知道自己的表白打消了他的部分顧慮。梅東元是家喻戶曉的收藏家、鑒賞家,如果被人知道他和聲名狼藉的盜賊有過交往,不堪的閑話一夜之間就會飛遍大街小巷。
人言可畏是亙古不變的真理,如今有了發(fā)達的信息傳播網絡的推波助瀾,悠悠之口會變得更加難以應付。多少名人只是因為一句話、一個動作、一件衣服引來成千上萬的謾罵,成了口誅筆伐的對象。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俯視和譏諷財富與名譽背后的陰暗是一場可以點燃無數(shù)現(xiàn)實中的失意者激情的心理游戲。像梅東元這樣兩者都占著的名流更要事事小心,處處在意。
“你能體諒就好?!泵窎|元慢吞吞地伸開雙腿,“好吧……沒什么好隱瞞的?!彼纳钏加辛私Y果,“雷凡在出事前三天一直住在我這里?!?/p>
“這里?”雷濤沒辦法掩飾自己的吃驚。他沒想到雷凡曾經在梅東元家里躲藏,更想不到梅東元會坦然地說出來。
“是的,這里,那段時間家里只有我一個人?!泵窎|元平靜地說,“幾乎沒人知道他和我關系不錯,警方自然不會找到這里來。我把西廂房收拾了一下,讓他先住著?!?/p>
“然后呢?”雷濤急切地問。
“沒什么然后了。”梅東元說,“雷凡來的時候就表示只是情勢所迫的權宜之計,他不會久留。幾天后,我出去找一個朋友喝茶,傍晚回來發(fā)現(xiàn)他不在,也沒任何留言,以為他找到了門路,安全離開了。誰承想第二天就在報紙上看到了他墜崖身亡的消息。”梅東元瞇起眼睛,陷入回憶?!翱吹较?,我第一個反應是震驚,第二個反應是害怕。萬一警察發(fā)現(xiàn)我讓他躲在家里,找上門來怎么辦?”
“他們來過嗎?”
“當然沒有,不然我怕是也躲不過一劫?!泵窎|元舒了一口,“這幾年,我根本就不敢去想這件事,更不敢對人提及。你究竟是……”
“我哥哥那幾天有沒有什么異常?”雷濤把話題拉回自己的軌道,“他有沒有對您說過什么?”
“不,他沒說過什么。”梅東元想了想,“我也沒問過他。真的,我覺得我知道得越少越好,這一點算是我和雷凡的共識吧?!?/p>
“有沒有什么人來找過他?或者試圖聯(lián)系他?”雷濤聽了梅東元的描述,開始相信自己的猜測。雷凡匆匆離開,可能是和什么人有約。
會是什么人呢?雷濤難以想象。雷凡選擇在梅東元家藏身,最主要的原因是沒什么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這幾年,明的暗的,他已經把曾經和雷凡相熟的人查了幾遍,沒發(fā)現(xiàn)任何問題。梅東元是最后的希望了??墒?,如果不是熟人,什么人有這樣的本領,可以找到警方都找不到的人?想起封口令的揣度,雷濤更加覺得事情蹊蹺并且非同尋常。
“我覺得你想歪了。”梅東元看出了雷濤的心思,“沒人來找過雷凡。你想想看,他那么謹慎的人,在那種時候,不可能把自己的藏身之處隨便告訴別人。至于聯(lián)絡,我覺得也不可能。以防萬一,他早把手機扔了,所以……”他突然停住了,眉毛緊緊地壓在眼眶上,目光中閃爍著疑惑。幾秒鐘后,梅東元兀自搖頭,囈語般地嘟囔著,“不……應該不會……不……肯定不是……嗯,想歪了……可是……”
“您是不是想到了什么?”雷濤急得額頭上冒出了汗珠。
“現(xiàn)在想起來,還是很奇怪。”梅東元沒頭沒腦地說。他用手指梳理著頭頂稀薄的頭發(fā),好像想用這種方式把思路也梳理清楚。“如果不是你提起,我可能真的就給忘干凈了?!彼鹣掳?,生澀地說,“唉,沒辦法,年紀大了,腦子轉得慢了。”
“確實有人聯(lián)系過我哥哥?”雷濤追問。
“也不能這么說。”梅東元回憶道,“我記得那是雷凡不辭而別的前一天,大約是吃晚飯的時候?!彼周E起二郎腿,“我不會做飯,雷凡比我還不靠譜。那段時間藍筱她父親住院做手術,她得去伺候。雷凡不方便出門。我們就只能靠外賣解決一日三餐。”
“藍小姐當時已經是您的助理了?”
“哦,你放心,她不知道雷凡的事?!泵窎|元趕忙說,“藍筱是我老同學的孩子,學的珠寶鑒定。她畢業(yè)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正好我缺一個助理,于是叫她來幫忙。雷凡來的那段時間,她住在自己家里,不然我也不放心讓你哥哥留下?!?/p>
“我哥哥離開前一天發(fā)生了什么?”雷濤再次強調主題。
“那天我叫了外賣。”梅東元說,“服務員來送餐的時候,除了餐盒,還帶來一個信封。據(jù)他說是信封插在大門的門縫里,所以就順手帶進來了。信封上沒有寫收信人、寄信人的地址和名字。”梅東元努力回憶,“信封里沒有信,只有幾張照片。我覺得一頭霧水,就把信封拿給雷凡看。我們倆都想不明白這是誰送來的信,是送給誰的,是什么意思。最后得出結論,肯定是送錯地方了?!?/p>
被問到照片上拍的是什么。梅東元困惑地告訴雷濤那只是幾張風景照,其中一張上面可以看到燕京八景之一,西山晴雪的石碑,所以照片應該是在香山上拍的。
聽到香山兩個字,雷濤感到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雷凡的尸體便是在香山的一處山崖下面被發(fā)現(xiàn)的。毫無疑問,送照片的人是在用這種方式約他見面。問題是,對方并沒有報上姓名,雷凡為什么會欣然赴約,他不怕這是一個陷阱嗎?雷濤想到會不會是照片上有什么梅東元沒有看出來,雷凡卻能看懂的信息。他問梅東元是否還留著那些照片。
“我想我應該沒有扔掉它們?!泵窎|元的言辭閃爍,“嗯……不過也沒有怎么在意,隨手放在什么地方了?!彼匾夥啪徚苏Z速,“在我的印象中,前不久收拾東西的時候好像看到過那個信封,但記不清了?!?/p>
“能不能麻煩您幫我找一找?”雷濤懇切地問。
梅東元露出為難的神情,“已經過了這么長時間,我早就不記得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家里這么多間屋子,那么多東西,你讓我到哪里去找一個小信封?”他一個勁地搖頭,“再說,就算找到信封又能證明什么呢?不過是幾張普通到家的風景照片?!?/p>
“我知道有些強人所難。”雷濤雙手合十懇求道,“但請您務必幫我找一找吧。”
“哎呀,這可難倒我了。”梅東元露出不悅的表情,“你想,這事我不能讓別人知道,否則一定要解釋照片是怎么來的,是什么人想要,為什么想要,與其費心編瞎話倒不如瞞著算了。這樣一來,我就得自己找時間去翻箱倒柜。我今年五十七歲了,腰不太好,你讓我一個老頭子怎么辦?”
“可是……”
“雷濤,事情已經過去了這些年。你雖然有理由懷疑,但并沒有任何證據(jù)能推翻雷凡是意外身亡的結論?!泵窎|元語重心長地說,“凡事不要過于執(zhí)著。那樣對你沒什么好處。”
“很多人對我說過同樣的話。”雷濤搖頭,“但我還是想試一試?!彼痤^,“梅老師,如果您愿意幫我找到照片,不論您提什么樣的條件我都會答應?!?/p>
梅東元一時語塞。他心緒復雜地站起來,走到紅木書桌邊,隨手拿起筆記本電腦旁邊攤開的書籍,放回背后的書架上。他一直半低著頭,神情若有所思。房間里的氣氛與其說是安靜,倒不如說是玄妙。
“梅老師……”雷濤也站了起來。
梅東元站在書桌后,雙手環(huán)抱在腰間,深沉地看著雷濤。“我很喜歡你的性格。”他的眼角流露出些許笑意,“不過雷濤,我必須提醒你,那些照片可能并不值得你這樣的承諾?!?/p>
“不管值得不值得,我還是希望試一試。”
“你這么說,我真是不好拒絕了?!泵窎|元攤開雙手,“不過我需要幾天的時間?!?/p>
“我沒有催您的意思?!崩诐酶屑さ目谖钦f,“作為感謝,您需要我做些什么嗎?如果老師您現(xiàn)在想不到要我做什么也不要緊?!崩诐贸鲎畲蟮恼嬲\,“我說過的話就一定會兌現(xiàn)。不論什么時候,什么事,在我能力范圍內,我一定盡力替您去做?!?/p>
“說起來,也不需要等到日后。”梅東元向前跨了一小步,“我最近有些煩心事,只不過……我不確定你是否可以辦得到?!?/p>
這一瞬間,雷濤恍然大悟。他剛剛想不透梅東元為什么會主動告訴他雷凡曾經在這里落腳,此刻看來,梅東元是早有打算,等的就是他的“表示感謝”。姜是老的辣,古人誠不我欺。
從他進門的那一刻,梅東元便識破了他的身份。在不動聲色地交流、賞玉的時候,梅東元便已經想到了他的來意。照片的事并非記憶的突然迸發(fā),梅東元很久之前就在懷疑那些照片和雷凡的死有些關系,但也只是懷疑,他并沒有去追查,一來是單憑幾張照片實在無從下手;二來是考慮到雷凡和自己的身份,深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至理名言的他選擇了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