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沫子里看翠性？雷濤很想對范鑫說你騙人不上稅也不要這么囂張。再者，翠性是區(qū)分翡翠和其他玉石的典型標(biāo)準(zhǔn)，并非什么A貨翡翠的專利。A貨和等級也不是一回事。A貨是對天然翡翠約定俗成的叫法，和品質(zhì)等級沒有對應(yīng)關(guān)系。不值錢的A貨翡翠滿大街都是。

雷濤感到如今的情形很棘手。如果他就這么假裝不知道，任由范鑫信口開河，用低劣的手段騙兩個姑娘，心里總是不安?？墒撬茉趺崔k？直接揭穿騙局，如果姑娘們投訴或者報警，就算范鑫能蒙混過關(guān)不被抓起來，也肯定不會幫忙了。

這可如何是好？雷濤用余光瞟一眼聊得火熱的三個人。范鑫好像注意到了他的態(tài)度，偷偷地遞來幾個眼神，示意他不要過問。雷濤強忍沖上去揍他一拳的沖動，琢磨著有沒有什么好辦法既不傷和氣，又能幫兩個女孩逃過一劫。那兩個姑娘卻渾然不知自己已經(jīng)站在陷阱邊上，不住地向范鑫拋媚眼。

也許現(xiàn)在拔腿離開最好，雷濤認(rèn)為譏誚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顯得為人不夠厚道，但這倆姑娘讓他有一種朽木難雕的感覺。他懷疑自己如果出面揭穿范鑫，她們不會相信，反而會責(zé)怪他狗拿耗子。江湖騙子總能騙倒一些人，不是因為他們高明，而是因為被騙的人貪婪。

沒錯，貪婪——總以為自己能占到便宜，永遠愿意相信那些自以為可以撈到好處的偏門，堅定地認(rèn)為可以用很低的代價換來很大的好處——所以，被騙了之后還感恩戴德的大有人在。就像面前這兩位，天真爛漫地以為幾千元就可以買到老坑玻璃種的翡翠。拜托，那掛件若是玻璃種，價格低于十萬沒人會愿意出手。只是這種大實話常常沒人愿意相信。

關(guān)我什么事啊，雷濤心想，她們兩個愿意上當(dāng)，怪不得別人。他打定主意，起身打算告辭。

“咱們就買這個吧?！贝S色T恤的姑娘對穿紫色襯衣的姑娘說，“雖然不是色料但看著挺順眼。價錢也公道?！彼鎸Ψ饿尉`開笑靨，“大叔啊，能給我們看看它的鑒定證書嗎？”

范鑫滿口答應(yīng)，轉(zhuǎn)身去開身后的保險柜找不知道什么人偽造的“鑒定證書”。雷濤卻疑云頓生?！吧稀笔囚浯湓腺I賣時的俗語，指的是色和種都極佳，產(chǎn)量稀少的且價格昂貴的高檔翡翠。色料在加工時一般不加任何花紋，造型盡量簡單，以此突出原料本身的高綠和完美材質(zhì)。

色料、花牌料和樁頭料是匠人對翡翠原料的分類?；ㄅ屏弦彩巧头N都比較好，用來做鐲子或者掛件的中高檔材料，只是有些小缺陷需要設(shè)計和雕花來遮掩或者去除。加工翡翠講究“無綹不雕花”，所以成品的花紋越多越復(fù)雜，外行覺得花哨漂亮，內(nèi)行反而會懷疑玉料本身缺陷多。質(zhì)地差、顏色不好的中下等材料被稱為樁頭料，一般不做首飾，只加工廉價的擺件。不經(jīng)常接觸原料的人不太明白這些行話。雷濤直到和滕一鳴一道開店，才學(xué)會這些詞。

那個姑娘剛才的表現(xiàn)完全是一問三不懂的外行，此時卻冒出這么個內(nèi)行才懂的語匯，莫非其中有詐？雷濤用余光認(rèn)真觀察，發(fā)現(xiàn)姑娘的小手包沒有抱在懷里，而是放在柜臺，包的側(cè)邊對著正在保險柜里翻找的范鑫。針孔攝像機！雷濤暗自驚訝。不錯，這兩個姑娘的單純是裝出來的，她們裝傻充愣的目的是調(diào)查取證。

雷濤的眼睛無意間瞥到玻璃門外的走廊，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那兩個年輕人剛才就從門前走過兩次，這會兒是第三次了，難道說……雷濤假裝低頭看玻璃柜里的擺件，偷偷瞄了幾眼。兩個人大概二十來歲的年紀(jì)，樣貌衣著都是混在人堆里認(rèn)不出來的類型。其中一個個子矮一點的小伙子似乎發(fā)現(xiàn)了雷濤在看自己，拉著同伴進了對面的店鋪。

情形果然不對，雷濤暗暗吸了一口涼氣，今天是什么日子，一步一個坎兒還讓不讓人活？那些人看起來并不像黑道上的兄弟。記者調(diào)查不需要這么多人出馬。那是警察？嗯，十有八九是范鑫這老小子又惹了什么婁子被盯上了。想到這里，雷濤覺得自己還是開溜為妙。

他默默地站起來，沒有和范鑫打招呼，做出悠閑的樣子，信步走出了商鋪。所幸范鑫還在擺弄著一大沓“鑒定證書”忽悠兩個姑娘，沒空顧及他的去留。雷濤踱著平穩(wěn)的步子走向和自動扶梯相反的方向，目不斜視地穿過走廊，一路走到?jīng)]人的樓梯間才停下腳步。確定沒有人跟過來，雷濤靠在涼颼颼的墻上，長長舒了口氣。

好險啊，他心中暗暗感激那先到一步的兩個姑娘。如果不是她們纏住了范鑫，這會兒他應(yīng)該正和自己聊得火熱，說不定還虛偽地稱兄道弟一番，如果被警察抓個正著，雷濤覺得自己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什么事唉聲嘆氣?。俊币粋€柔和的女聲在耳邊響起。雷濤汗毛乍起，渾身一陣寒意亂竄，像掉進北極的冰窟窿一般。以后出門必須看皇歷，他忍不住伸手去擦額頭上沁出的冷汗。

一個細(xì)長的身影站在樓梯間門口。她穿著剪裁合體的白色精梳棉七分袖襯衫和米褐色亞麻長褲，長發(fā)幾乎垂到腰間，五官清秀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如果在大街上看到她，你可能會特意多看幾眼，然后疑惑那優(yōu)雅從容之間隱隱透出的微妙壓迫感是怎么回事。

“警察盯上范鑫了對么？”雷濤不想繞彎子，因為他知道繞彎子沒有用，“別誤會我跟他有什么。那種人抓進牢里被人打死我都不會覺得可惜?！?/p>

“我不認(rèn)為你和他有什么?！崩柘７f笑得輕松，“只是看見你進了他的店又出來有些好奇。出于禮貌過來打個招呼。你脖子上是怎么回事？”

“沒事，不小心扭了一下?！崩诐闪丝跉猓澳隳軇e用這么嚇人的方式打招呼么？我以為大難臨頭了?！?/p>

“這話說得好像我是瘟神?！崩柘７f微微抬起下巴。

“我可沒這么說?！崩诐s緊表白。

“別緊張，沒人要抓你?！崩柘７f伸手撩了一下耳邊的亂發(fā)，“滕爺最近怎么樣？還是癡迷把玩件，硬說是他們八旗子弟遺風(fēng)？”

“他是哪個星球的八旗子弟……”雷濤被逗笑了，“唉，他就那個德行，一天不抽風(fēng)，他自己不習(xí)慣，我也不習(xí)慣?！弊呃壤飩鱽硪魂囯s亂的腳步聲和喊聲。他忍不住伸脖子想看個究竟。

“我們還是換個安靜的地方聊聊吧?！崩柘７f的眉頭輕輕地顫一下，“這里人多眼雜，空氣不大好?！彼~步走向樓梯。雷濤有點不情愿，但還是慢吞吞跟在后面。

他討厭自己被乖乖地牽著鼻子走的感覺，只是想不出不老實地跟著還能怎么樣。兩年前，當(dāng)他在黑洞洞的槍口下欲哭無淚，悲哀地打算利用最后幾秒鐘回顧一下自己生平的時候，她救了他一命。雷濤一直相信這是自己見到黎希穎就會不自覺地緊張的主要理由。另一個理由是，她和警察走得太近。

走出古玩交易市場，他們穿過街道，坐進停在街角樹陰下的一輛黑色轎車。黎希穎從置物格里拿出墨鏡架在鼻梁上，打開空調(diào)。

“范鑫干了什么？”雷濤忍了一路，還是沒控制住好奇心。

“他么，四個字就可以形容，坑、蒙、拐、騙?！?/p>

“我還以為是‘臭不要臉’?！?/p>

黎希穎笑了，“范鑫招攬了幾個精通街頭騙術(shù)的混混和他同伙，專門做長線騙局。他經(jīng)常出入各種珠寶玉器展，尋找一些衣著講究，言談卻少根筋，半懂不懂卻一心想靠收藏翡翠玉器撈大錢的暴發(fā)戶，將他們引入彀中。”

“沒眼力還想圖便宜的門外漢?！崩诐龝?。

很多初涉收藏的人常醉心于“記住幾句話成為鑒定家”的神話，以為翻翻書，在網(wǎng)上看看帖子，背幾句順口溜就可以成為翡翠專家，繼而走上收藏和暴富之路。殊不知不論什么行當(dāng)，沒有多年的積累和反復(fù)的摸索、實踐再加上一定的天分，不可能成為行家，更不要說成為專家。一些新手偏偏不信邪，在撿漏的春秋大夢的驅(qū)使下，前仆后繼地走在白交一輩子學(xué)費的不歸路上。

這樣的人還有另一個特點，總是希望能找到撿便宜的機會，期望買到的翡翠能有更大的升值空間。翡翠市場一向真假混雜，一些店鋪里真貨的成分不到三成。一心想著買到“便宜的高級貨”等著“升值幾十倍”的人，一不留神就會被‘天上掉下的餡餅’砸到內(nèi)傷吐血。范鑫正是因為常年混跡于市井，才太了解這些人才可能屢屢得手。

“范鑫坐過牢，懂得警察的手段?！崩柘７f說，“每次作案后，留下的都只是一個無法追查的不記名手機號，以及盜用別人身份開的銀行賬戶。賬戶里的錢早被轉(zhuǎn)走或者取空。警方調(diào)查了很久都沒有進展?！?/p>

“他們沒轍了，就找你幫忙。那倆警花是跟你學(xué)過幾招吧，裝得真像?！?/p>

“舉手之勞。”黎希穎輕描淡寫，“作為好市民，總得為安定團結(jié)貢獻點力量?！?/p>

“說得我都想獻花了?！崩诐_玩笑，“撞到你手上，范鑫真是活該?！?/p>

“但是范鑫只是騙子，假貨的來源還沒有頭緒?！崩柘７f轉(zhuǎn)臉問雷濤，“現(xiàn)在輪到你了。你來找他到底是為什么事呢？”

“我……就是隨便溜達……”雷濤自己聽自己的回答都覺得底氣不足。

“那就讓我來猜猜?！崩柘７f說，“你說你不屑和范鑫這樣的人交往，我信。他的生意是個幌子，店里賣的假貨居多。范鑫真正的營生除了和幾個同伙做長線騙局就是銷贓。你不是騙子，金盆洗手之后也不再需要銷贓……”

“我之前也不需要好么?！崩诐X得自己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我這樣的高手一般都是接受委托才干活。而且啊，不是任何委托我都會接哦。當(dāng)然偶爾看到好東西也會活動一下筋骨，但肯定不會找范鑫這路人出貨?！?/p>

“像滕爺那樣的鑒賞高手才能和你合作，嗯，我知道?！崩柘７f挑一下眉毛。

“我不是那個意思……”

“好了，你不會找范鑫出貨，于是你找他只可能是打聽消息——和造假、銷贓、黑市有關(guān)的消息?！崩柘７f的語氣嚴(yán)肅起來，“但是你既然已經(jīng)離開黑道，打聽這些做什么？我想可能是你想了解造假、銷贓的某個人的底細(xì)，或者你想打聽什么物件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