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秋老虎最可怕,尤其是正午時分,碩大的日頭掛在天空里,熱辣辣的陽光里夾雜著咸腥的氣味,灼烤著花園口的大街小巷,幾乎沒有什么風(fēng),以至于城頭日本人的太陽旗也蔫頭耷腦地耷拉著。
老街今天熱鬧了許多,街上一個大戶人家的老太爺過壽,從復(fù)州灣請來個唱皮影的戲班子。皮影戲班子遠(yuǎn)近聞名,不過也不是誰都能經(jīng)常看到的,所以吸引了許多人,凡跟這家人沾點(diǎn)親帶點(diǎn)故的街坊都去了,整個街道像過年一樣。鋼蛋跟著一群孩子也去湊熱鬧,在街上和人家的院子里跑進(jìn)跑出,嘰嘰喳喳。
皮影戲的鑼鼓聲不時地傳過來,王大花有些魂不守舍,她喜歡看戲,她巴不得晌午不上客,早早關(guān)了店也去看看。聽說今天唱的是《沉香救母》,也有叫《劈山救母》《寶蓮燈》的,說的都是一個故事——三圣母跟劉彥昌成婚,生下了兒子沉香。三圣母的兄弟二郎神楊戩盜走了寶蓮燈,把三圣母壓在華山底下。十五年后,沉香學(xué)了武藝上山來救三圣母,寶蓮燈重新放光明。這出戲王大花聽過好幾回,不少唱詞都能唱出來。王大花本來就記性好,十六七歲那時候跟夏家河一塊兒到莊河趕集,看過皮影戲《穆桂英掛帥》,穆桂英有段唱特別好聽,她當(dāng)時就記住了,回花園口的路上,她一直唱給夏家河聽,夏家河說他的耳朵都快磨出老繭來了。那段唱詞,王大花現(xiàn)在還記得,沒人的時候,她會常常輕輕地哼唱幾句:“穆桂英我家住在山東,穆柯大寨上有俺的門庭。穆天王他本是我的父,穆龍、穆虎二位長兄。當(dāng)初俺舉家投大宋,我在那天門陣上立下頭一功。南里反來往南戰(zhàn),那北里亂了是我去平。爭來的江山他趙家坐,哪一陣不傷俺的楊家兵……”這么好的戲,這些年再沒聽過,耍皮影的說不敢再唱了,怕招惹上小鬼子掉了腦袋,不值當(dāng)。
雖然急得百爪撓心,王大花還是不敢扔下店里的生意跑開。昨天她已經(jīng)鬧了那么一出了,回來時雖然一再賠著小心,唐全禮還是氣得差點(diǎn)動了手。王大花嘴硬,死活不承認(rèn)她和夏家河干了啥。本來嘛,他們什么都沒干,承認(rèn)了才冤枉哪。就因?yàn)樗q白得理直氣壯,唐全禮有點(diǎn)拿不準(zhǔn)了,他懷疑劉署長從中挑撥,沒安好心。昨天晌午接頭的人沒來,唐全禮也擔(dān)心是不是自己叛變的事叫共產(chǎn)黨知道了。劉署長安慰他,要是人家知道了,早把你殺了,還能留著你再害別人?唐全禮想想也是,進(jìn)而認(rèn)為既然自己這里沒問題,那十有八九是小日本的情報(bào)不準(zhǔn)。劉署長不同意,說日本人的情報(bào)肯定錯不了,共產(chǎn)黨肯定會來,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罷了。唐全禮說那就等著吧,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劉署長說了句話,把已經(jīng)走到門外的唐全禮又拉回門里。
劉署長說:“唐全禮,你可攤了個有能耐的媳婦呀,不光魚鍋餅子做得有滋有味,在外面過得也是活色生香。”
劉順就跟著怪笑。
唐全禮追問:“署長這么說……是啥意思?”他以為劉署長要找事,“咱們可是說好了的,你讓我干啥都行,就是別把我們家大花和鋼蛋扯進(jìn)來,他們啥也不知道!”
劉署長說:“你別多想,我就是給你提個醒,那個時間點(diǎn)里,大花不在店里吧?”
唐全禮點(diǎn)頭:“是不在,咋著了?你還懷疑大花是共產(chǎn)黨?”
劉署長不屑:“誰是共產(chǎn)黨,王大花也不會是,誰要她那樣的,破馬張飛。不過,唐全禮,聽哥一句話,我可真是好意——你那個媳婦,你還真得看住了!”
唐全禮眨巴著眼,盯著劉署長。
劉署長卻欲言又止:“嗐,你自己家里的事,你自己合計(jì)著辦吧。這些年,大花待我不薄,每次我去店里,她都給我上最好的魚?!?/p>
唐全禮的臉時白時紅:“她又去會老相好了?”
劉署長搖頭,卻和劉順笑起來,笑得越來越放肆,完全置唐全禮的感受于不顧。
唐全禮回去的時候,本來攢了一肚子的邪火,可是王大花堅(jiān)決不認(rèn)賬,他也沒辦法,王大花再把大姑娘一搬出來,他就只有節(jié)節(jié)敗退的份兒了,只能虛張聲勢地告誡她以后收斂點(diǎn)。這一點(diǎn)不用唐全禮說,王大花也早就決定不理夏家河了,唐全禮再叮囑,純屬多余。
唐全禮本來以為兩天不見接頭人,這事就過去了,聽劉署長這么一說,才知道不抓著人還不算完。在自己的店里抓人,這聲勢肯定不能小了,抓完人,他就得帶著王大花和鋼蛋背井離鄉(xiāng),怎么說服王大花,還是個懸而未決的實(shí)在問題??吹酵醮蠡ㄆ庀诵?,唐全禮就想還得給王大花提前下點(diǎn)毛毛雨:“大花,要是我做了啥……缺德的事兒,你可別記恨我?!?/p>
王大花一聽就急了:“咋著,你還惦記著大姑娘?”
“不是。”
王大花松了口氣:“只要不是這個事兒,別的都不叫事兒?!?/p>
唐全禮多少松了口氣,看著接頭的時間快到了,唐全禮想把王大花支走,省得要是真來了接頭的人,劉署長他們呼啦啦一進(jìn)來抓人,驚著王大花,他獻(xiàn)著殷勤:“大花,那邊皮影都開唱了,你去瞅瞅吧。”
唐全禮的話,無疑是一道赦令,王大花的嘴卻依然硬氣:“我想去就去,還用得著你讓!”話是這么說著,卻著急地解下圍裙,扔在唐全禮腦袋上,一溜煙兒跑了。
大花剛走,一個長長的黑影走進(jìn)了店里。來人正是夏家河。他在門口徘徊了許久,還在想著編個什么理由面對王大花時,卻見王大花急三火四地跑出了飯店,沖著唱皮影的那個院子去了。夏家河松了口氣,抬腳進(jìn)了店。
“你,你咋又來了?”唐全禮沒好氣地上來,要趕走夏家河,店里還有的幾個人好奇地望過來。
夏家河不說話,徑直坐到窗底下的空桌子前。
唐全禮火了:“你他媽還沒完了?”
夏家河盯著唐全禮,從兜里掏出手絹,擦了擦嘴,放在桌上:“我就吃個飯,吃完就走?!?/p>
唐全禮突然意識到什么:“你……你點(diǎn)點(diǎn)兒啥?”
夏家河也一怔,剛欲回答,見唐全禮下意識地朝外望了一眼,夏家河咽下了后面的話。
唐全禮突然眼睛瞪大,臉上也潮紅起來,急切地盯著夏家河。
夏家河說:“隨便吃點(diǎn)就行?!?/p>
“那哪行?九轉(zhuǎn)大腸咋樣?咸口還是甜口?”唐全禮焦急地問。
夏家河向外看去,看到對面房子的窗簾在動彈。
“說呀,咸口還是甜口?”唐全禮追問。
夏家河盯著唐全禮,問道:“大花在嗎?”
唐全禮不說話,只是盯著他。
“不在算了?!毕募液悠鹕怼?/p>
唐全禮忙起來攔住他:“別走呀,快說吃點(diǎn)啥!”
夏家河急著朝門口走去,唐全禮急了,一把拉住夏家河,大聲道:“不能走……”
夏家河剛要掙扎,外面?zhèn)鱽硪魂囯s亂的腳步聲,夏家河一看,十幾個憲兵、警察沖了過來。
要不是街上突然跑來了那么些憲兵和警察,坐在距離魚鍋餅子店三四十米開外的韓山東還不知道出了事。按照他的計(jì)劃,今天他是早早來到老街的,他已經(jīng)認(rèn)定前兩天見過的高個子男人就是要接頭的同志,他想只要一見到夏家河,就上前堵住他,先說上暗號,看他的反應(yīng),接上了頭,不用進(jìn)店就萬事大吉了。可現(xiàn)在距離接頭的時間還早哪,怎么提前出了狀況?他掏出懷表看看,還差10分鐘才到1點(diǎn)鐘,接頭的同志怎么就來了?他問了下身旁的男人幾點(diǎn)鐘,男人的回答讓他大吃一驚,自己的手表居然慢了20分鐘!他突然想到,昨天中午從店里出來的時候,自己被唐全禮的兒子撞了一下,懷表掉在地上。對,一定是那一摔把懷表摔壞了。
憲兵和警察沖過來,不由分說抓了夏家河,唐全禮還想裝模作樣地咋呼一下,卻也被抓了起來,唐全禮看向跟著跑來的劉署長,有些焦急,自己配合他們做做戲就行了,怎么還真動了手?日本憲兵沒輕沒重,把他的胳膊擰得生疼。在街上玩著的鋼蛋看見唐全禮被抓,哇地一聲哭著沖上來,被憲兵一腳踹開,鋼蛋痛得扯著嗓子大哭。
唐全禮怕嚇壞孩子,朝鋼蛋吼道:“找你娘去!”
鋼蛋爬起來,哭著跑開了。
“劉署長,劉署長——”唐全禮扯著嗓子,喊來了劉署長,他焦急地盯著劉署長,“咋還把我抓了?”
“閉嘴!”劉署長低聲呵斥。
唐全禮急紅了眼:“你快叫他們放人!抓錯了,抓錯了!”
“對呀,抓錯了,我跟唐全禮和他老婆都認(rèn)識,是老鄉(xiāng)!”夏家河跟著喊道。
“滾你媽的,劉署長,他不是好人!”唐全禮回頭罵夏家河。
夏家河急了:“唐全禮,你可別血口噴人!”
劉署長厲聲呵斥:“都給我閉嘴!”
唐全禮還在哀求:“劉署長,你快放了我呀,叫街坊們看見不好……”
這邊的爭執(zhí),引起守備隊(duì)隊(duì)長小田的注意。劉署長怕小田過來要一探究竟,那自己后面的安排就麻煩了,忙叫人把唐全禮和夏家河一塊推上了囚車。
今天,要不是小田來監(jiān)督抓人,劉署長不想這么快就收網(wǎng)。按照約定,唐全禮在確定下接頭人之后,會摔杯為號,劉署長他們才沖進(jìn)去抓人。可突然來到監(jiān)視房間的小田認(rèn)為劉署長愚蠢至極,一個男人連著三天出現(xiàn)在接頭地點(diǎn),還用得著再去懷疑嗎?劉署長想跟小田說說夏家河和王大花的過往情史,剛起了個頭兒,就被小田攔下了,他不愛聽那些男盜女娼的破爛事,執(zhí)意把人抓了再說。劉署長覺得小田這個人太沒有意思,這么好聽的奸情故事都不想聽,實(shí)在是可惜。不過,劉署長也知道小田說得有道理。算了,不讓說就不說了,現(xiàn)今這世道是日本人嘴大,他們叫抓就抓吧,萬一打草驚蛇讓接頭人跑了,也是小田的責(zé)任。
王大花聞訊回來時,夏家河和唐全禮都被押上了車,她只知道唐全禮被抓,并不知道車上還有夏家河。王大花堵著剛啟動的汽車,連哭帶喊地想叫劉署長放人,小田火了,差點(diǎn)斃了王大花。劉署長一個勁兒說好話,讓警察把王大花拖到一邊,車子才開走。
王大花并不算完,質(zhì)問劉署長為啥光天化日之下抓走唐全禮,劉署長說:“今天抓的是共產(chǎn)黨,你別在這兒撒潑!”
王大花說:“劉署長啊,你拍拍良心說,唐全禮那個窩囊廢能是共產(chǎn)黨嗎?”
劉署長說:“是不是,得回去問清楚了,他要不是,自然會放回來。你在這兒搗亂,就是妨礙公務(wù),跟共產(chǎn)黨同罪!”
王大花惱了,罵道:“姓劉的,你沒良心,吃著我的魚鍋餅子賒著我的賬,我還賒出仇人來啦,你吃人飯不拉人屎!”
劉署長雖然惱怒,但還是壓著火氣,他說:“王大花,你要是想讓你男人去見閻王爺,你就使勁兒鬧!”
王大花一下就老實(sh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