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花一進(jìn)家門,愣住了,炕沿上坐著江桂芬。江桂芬看到王大花身后的鋼蛋,親切地夸獎(jiǎng)起來:“喲,這是大姐的兒子吧?虎頭虎腦,長得真可愛。來,姨給你糖吃。”說著,拿過放在桌上的紙袋,掏出一把糖塊遞過來。
鋼蛋眼饞地看看糖塊,又抬頭看王大花。
“來,拿著——”江桂芬伸手要抓鋼蛋的小手。
鋼蛋背過手,卻渴望地望向王大花,王大花盯著鋼蛋:“出去玩去。”
鋼蛋不動,又看著糖塊,王大花“嗯”地拉了一聲長音,鋼蛋這才不情愿地出去。王大花盯著江桂芬:“你想干啥?”
江桂芬尷尬地把糖放回紙袋里,訕訕地說:“我來給大姐賠個(gè)不是?!苯鸱覈肃橹?,“在刑場上,我沒顧上你,就自己跑了。”
王大花冷笑:“你是急著去找蝦爬子吧?”
“大姐,在花園口,除了你,我也不認(rèn)識別人了,你就幫幫我吧。”
“幫你?幫你找蝦爬子?我倒是想找著這個(gè)畜生,把他生吞活剝,千刀萬剮!”
江桂芬有些錯(cuò)愕:“大姐,你氣糊涂了吧?早晨咱們還是一伙的,怎么一轉(zhuǎn)眼就成仇人了?”
“當(dāng)然是仇人!他當(dāng)秦檜把我男人賣了,還不是我仇人?”
江桂芬不解:“殺你男人的是憲兵隊(duì)和警察,這筆賬,怎么算都不能算到夏大哥頭上。”
“我不管,反正我男人死了,他活著,他就不是好人,要不,小鬼子和二鬼子也不能放過他!”
江桂芬不想跟王大花在夏家河的事上糾纏下去,由著她罵了個(gè)夠,再不敢替夏家河辯駁一句。王大花罵著罵著,又拐到夏家河當(dāng)年拋棄自己的過往上去,勸江桂芬早早離開那個(gè)陳世美,不要等成了秦香蓮才知道后悔:“你想啊,他當(dāng)年能丟下水靈靈的我跑了,而今咋就不能做出負(fù)你的事?人心難琢磨,他是好人是壞蛋,你還真不能給他打保票。妹子啊,你和我一樣,都叫他給騙了,聽姐一句話,趕緊回哈爾濱找個(gè)男人過日子吧,不要和他再攪和下去了?!?/p>
江桂芬不斷點(diǎn)頭,像是把王大花的話都聽進(jìn)去了,她親切地拉著王大花的手:“姐,你看人比我準(zhǔn),以后,我就照你說的做。那什么,夏大哥有沒有什么東西交給你呀?”
王大花愣了愣神,搖搖頭。
江桂芬不信,盯著王大花。
王大花有點(diǎn)心虛,想抽出被江桂芬抓著的手,江桂芬突然變了臉色,一把將王大花按在炕上,面露兇相:“東西在哪兒?快給我!”
王大花痛得“嗷嗷”尖叫:“你放手,放手,再不放手我不客氣了……”
江桂芬又使了使勁,王大花痛得冷汗都出來了。正在她絕望的時(shí)候,一個(gè)聲音響起來:“小江,你干什么?”
闖進(jìn)來的是夏家河。
江桂芬松了手,驚喜地看著夏家河:“夏大哥,你沒事吧?”
夏家河點(diǎn)了點(diǎn)頭,過來想拉起王大花,不想王大花突然從炕頭盛針頭線腦的小筐里操起一把剪刀,直直扎向夏家河,江桂芬眼疾手快,一把推開王大花,王大花倒在炕上,爬起來舉著剪刀又向夏家河扎來:“我和你拼了!”
江桂芬想奪下剪刀,王大花舞舞扎扎,江桂芬一掌上去,又將王大花按在炕上。王大花喘著粗氣:“蝦爬子,你個(gè)雜碎,賠唐全禮的命!你賠!你賠!”
夏家河不解:“說什么哪?怎么我賠?”
王大花眼里涌出淚水:“你把他賣了,你不賠誰賠?!”
夏家河說:“我和他一塊被抓的,一塊關(guān)在大牢里,一塊被押到刑場……”
王大花抹著眼淚:“那他死了,你活著,這是咋回事?”
夏家河眨著眼睛:“這個(gè)……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誤會往往是從說不清楚開始的,王大花始終覺得,劉署長收了自己的錢,自然要救唐全禮的命,現(xiàn)在,救出的是夏家河而非唐全禮,只有一個(gè)解釋,那就是,夏家河把唐全禮出賣了,用共產(chǎn)黨的話來說,夏家河就是叛徒。
夏家河一臉無辜:“你這么說,真是冤枉我了,大花……”
王大花眼珠子一瞪:“別叫我名,我聽著惡心!”
江桂芬不耐煩了:“你還讓不讓人說話了?”
“他就不是人!”
江桂芬拉著夏家河就走:“走,咱和她說不清,更說不著!”
王大花起身,擋在門口:“想跑?沒門兒!”
夏家河:“小江,我必須得說清楚。我怎么活下來了,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一點(diǎn),我沒出賣過唐全禮,我不是叛徒,我現(xiàn)在不是,將來也不是。這一點(diǎn),我可以發(fā)誓!”
王大花冷笑:“你發(fā)的誓在我這兒還好使嗎?當(dāng)年,你連個(gè)屁都不放,腳底抹油,溜得比老鼠還快!”
夏家河解釋:“當(dāng)年是我不對,可我不跟你說了嘛。有你爹攔著,也不能全怨我。再后來,我干的就是掉腦袋的事了……”
王大花聽不進(jìn)去夏家河的話:“你的腦袋現(xiàn)在還好好扛在脖子上,倒是我家那個(gè)窩囊廢把腦袋弄丟了!說出大天去,你就是個(gè)騙子!現(xiàn)在唐全禮人都死了,你還把自己身上的刺往下?lián)癜?,我王大花這輩子咋就這么命背,老是害在你手里,你害了我前半輩子不算完,又跑來害我后半輩子,往后我和孩子咋活呀……”王大花抹起眼淚。
江桂芬心急,看不得兩人扯起陳年舊事沒完沒了:“夏大哥,你的東西是不是給了她?你人來了,她東西也該還了。”
沒等夏家河張口,王大花搶過話來:“對,東西我拿了,一個(gè)箱子換一條人命,箱子我就不給啦!”
江桂芬惱怒:“你這不是耍無賴嗎?”
王大花脖子梗著:“我就無賴,你能咋著?”
江桂芬剛要發(fā)作,被夏家河攔住,耐心地對王大花說:“那個(gè)東西……你留著也沒用,對我,真的很重要?!?/p>
王大花來勁了:“有沒有用不關(guān)你的事,為救唐全禮,我傾家蕩產(chǎn)把店都賣了,可他還是成了屈死鬼,丟下我們孤兒寡母……”王大花又哭起來。
夏家河嘆了口氣:“大花,唐全禮如果是我們的同志,組織上一定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們娘兒倆喝西北風(fēng)?!?/p>
王大花來氣了:“少提你們那個(gè)組織,你把唐全禮個(gè)窩囊廢的命騙去了,你還想再來騙我。蝦爬子,好歹咱倆處過那么些年,你咋就能狠下心來,不管我們娘兒倆死活,一個(gè)破戲匣子還換不來唐全禮一條命?”
夏家河看著江桂芬,江桂芬猶豫起來,過了一會兒,還是從衣服兜里掏出了一疊錢,夏家河拿過來:“我以后還你。”
江桂芬賭氣道:“誰要你還!”
夏家河將錢放在炕上,對王大花說:“你先拿著,以后,我再想辦法?!?/p>
王大花看看炕上的錢說:“少在這里貓哭耗子,你當(dāng)我是要飯的,這兩個(gè)錢就打發(fā)了?”夏家河為難地說:“我身上確實(shí)沒錢……”
王大花呸了一口:“能買得起戲匣子,還跑我跟前哭窮?蝦爬子,你真好意思!”
夏家河為難道:“我不是眼下沒有嘛……”
王大花咄咄逼人:“那你回去拿,少到家一百個(gè)大洋?!?/p>
江桂芬生氣了:“你搶錢啊你!”
王大花瞪著江桂芬吼道:“滾一邊子去,這里沒你說話的份兒!”
江桂芬惱怒,夏家河將她推到一旁,回頭安撫著王大花:“大花,我和唐全禮都是組織上的人,都是共產(chǎn)黨員,你呢,就是革命家屬,你得支持我們革命。”
王大花根本就不吃夏家河這一套:“支持?要是我早知道唐全禮革命,我肯定得攔著,要是我早攔住了,他的命也不至于現(xiàn)在叫人革了去?!?/p>
夏家河開始循循善誘:“你是對革命不了解,共產(chǎn)黨是為窮人打天下的,你受過小鬼子的氣吧?你恨小鬼子吧?我們做的事,就是要把小鬼子趕出中國去?!?/p>
王大花還是油鹽不進(jìn):“趕小鬼子我舉兩只手同意,可唐全禮死了,你們得管他的老婆孩子,不能眼睜睜看著我們孤兒寡母喝西北風(fēng)。”
話說得在理,夏家河沒法反駁。
王大花說:“你知道我是講理的人。唐全禮給你們做事,不能白做吧?得有工錢吧?這么些年,他可是一分錢沒往家里拿過,你們不會也給他賒著賬吧?他人不在了,你們得把欠他的錢給我,得拿錢賠他的命,我們娘兒倆得指著這些錢活命?!?/p>
夏家河無奈:“大花,這個(gè)你還是沒弄明白,我們干革命,就是為讓勞苦大眾過上好日子,革命可不是為錢才去做的?!?/p>
王大花不信:“你們都窮得叮當(dāng)響,還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我說蝦爬子,你熊三歲孩子???”她抬頭望著天,“唐全禮啊唐全禮啊,我王大花精明一輩子,咋就嫁給你個(gè)糊涂蛋,你當(dāng)了糊涂蛋,我王大花跟著你成了倒霉蛋。”
夏家河上前,耐心地說:“大花,你還是不了解共產(chǎn)黨到底是干什么的,要是了解了肯定能支持,我知道你是個(gè)通情達(dá)理的人?!?/p>
王大花并不理會:“以前我是通情達(dá)理,可眼下我不能再通這個(gè)情達(dá)那個(gè)理了。你說的那些話,好聽是好聽,可不能當(dāng)飯吃。你也看見了,唐全禮一蹬腿走了,我還得替他拉把孩子,咱先別說能替他拉把多大,就是天天天的,喂飽他那張無底洞的嘴,沒錢能行嗎?”
門外的江桂芬聽不下去了,她清楚這時(shí)候的王大花早已經(jīng)油鹽不進(jìn),夏家河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簡直就是白費(fèi)工夫。江桂芬進(jìn)屋,說:“夏大哥,你不餓嗎?咱們出去吃口飯吧?!?/p>
夏家河摸摸肚子:“一說吃飯,這肚子還咕嚕咕嚕叫起來了。小江,你還不知道吧,大花的魚鍋餅子可是花園口一絕,這些年,光是魚鍋餅子的夢我都不知做了多少回了,做一回饞醒一回?!?/p>
“那你就找地兒做夢去吧……”王大花不吃這一套,張開手往外轟趕著兩人,像趕一群雞鴨。
夏家河尷尬地說:“大花,我這一天都湯米沒進(jìn)了……”
王大花思忖,少頃:“那你們吃了飯就走,越遠(yuǎn)越好。”
江桂芬看看夏家河,她沒想到王大花居然還能留下兩人吃飯。
王大花留下兩人,當(dāng)然有自己的盤算,她是鐵了心要給唐全禮報(bào)仇,她知道,今天放走了夏家河,往后她就再也抓不住這個(gè)人了。
江桂芬思來想去,還是擔(dān)心王大花耍什么花招,聽到王大花支使鋼蛋出去買鹽,江桂芬悄悄跑到灶臺前,見鹽罐確實(shí)空了,才放下心來。
王大花利落地生上火,起身揭開大鍋蓋,少頃,水汽升騰著,彌漫開來,院子里散發(fā)出讓人垂涎欲滴的飯香味兒。不一會兒,鋼蛋買了鹽回來,還悄悄塞給王大花一個(gè)紙包。
飯菜上桌,夏家河來了精神,甩開腮幫子吃起來,江桂芬開始吃得還算秀氣,不時(shí)嘟囔菜沒洗凈,吃著牙磣。不過,很快她也受了夏家河的感染,大口往嘴里塞起飯菜來。沒過一袋煙的工夫,先是夏家河面色慘白,肚子絞勁兒地痛起來,江桂芬斷定飯菜有毒,夏家河還不愿相信,可沒過一會兒,江桂芬也出現(xiàn)和他同樣的癥狀,兩人艱難移步到了外屋的水缸前,想多喝些水緩解癥狀,水缸里卻空空如也。
一個(gè)被陽光拉長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夏家河回頭,王大花看著掙扎的兩人,有些慌張和無措。
“大花,你怎么能……”夏家河一句話沒說完,一頭栽在地上,蜷縮著身子,痛苦地望著王大花。
“我殺了你!”江桂芬掙扎著撲向王大花,只趔趄了幾步,也倒在地上。
王大花也有些害怕,她的身子一直在發(fā)抖:“蝦爬子,要怪怪你自己個(gè)兒,誰讓你喪良心,賣了唐全禮!”
夏家河面孔扭曲,還是搖著頭否認(rèn):“我要是干了,就天打……五雷轟?!?/p>
本來王大花看到夏家河痛苦的樣子,心里還很難受,可是見他都這時(shí)候了還不認(rèn)賬,心頭的怒氣又升騰起來:“不用麻煩老天爺,我送你上西天。放心吧,等你倆死透了,我找個(gè)好地方,給你倆埋一塊兒?!?/p>
江桂芬痛得痙攣起來,夏家河哀求王大花:“求求你,救救小江,不關(guān)她的事……”
“別,別求她……”江桂芬昏了過去。
“小江,小江……”夏家河掙扎著,爬向江桂芬,“是我害了你呀……”
王大花忍不住哭起來:“蝦爬子,你別恨我,我也不想這樣,可你害了唐全禮,他是鋼蛋的爹呀,我得為他要個(gè)說法兒……”
夏家河忍著痛,虛弱地說:“我不恨你,這回,我真要死了,我求你的那件事,你得辦,明天送到閻店……”話未說完就昏死過去。
王大花撲過來,搖著夏家河:“蝦爬子,蝦爬子……你別恨我呀,是你自己造的孽,不怨我,不怨我?!蓖醮蠡拗?/p>
“娘——”鋼蛋進(jìn)來,看到地上的兩個(gè)人,嚇得呆住了,“娘,他們咋躺在地上了?”
王大花起身抹了把眼淚:“唐全禮,我跟鋼蛋幫你把仇報(bào)了,你在地底下,就閉上眼吧?!?/p>
鋼蛋吃驚:“娘,他們死了?”
王大花點(diǎn)頭:“跟你爹做伴去了。”
鋼蛋拉著王大花的手:“娘,我害怕……”
院外突然傳來敲門聲,王大花和鋼蛋都嚇得一哆嗦,鋼蛋哭起來。
敲門聲更急了,王大花鎮(zhèn)定了一下,朝外走去,鋼蛋緊箍在王大花身上,一步步挪出去。
來的人是王二花。她一看到地上躺著的兩個(gè)人,嚇得驚叫起來。從一直哆嗦的王大花嘴里問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王二花讓王大花趕快往大連跑,投奔王三花。
王大花說:“走我也得給他倆埋了再走呀,我不能騙蝦爬子。”
王二花著急:“人都叫你毒死了,還說騙不騙的話?趕快走吧,一會兒我回家找有望來,把尸體埋了。明天人家買房的人來,你放著倆死鬼,人家能要這房子?能跟你算完?”
“那戲匣子咋辦?”
“投奔三花家,你也不好空著手,自家妹妹好說,不是還有孫世奇嗎?全當(dāng)見面禮了,多好?!?/p>
“可這是蝦爬子的東西,他說他要是死了,就讓我給扔了?!?/p>
“一聽這話我就來氣,他死了還不嘎實(shí)把戲匣子給你,這得多歹毒?他把唐全禮賣了,你拿他個(gè)戲匣子還不應(yīng)該?”
“我不把她給毒死了嘛。這還多搭上一個(gè)哪?!?/p>
“活該,跟蝦爬子湊到一堆兒去,也不是啥好東西?!?/p>
“想想也是,我好歹跟蝦爬子好過一場,拿他個(gè)戲匣子,也不過分!”
臨離開時(shí),王大花回頭看了夏家河最后一眼,哀怨著:“都怪我命太硬了,克死了自己男人還不夠……”王二花催促著王大花快走,鋼蛋像個(gè)尾巴一樣跟在娘的身后,幼小的鋼蛋此時(shí)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秋夜?jié)駴觯瑑蓚€(gè)人牽著一頭驢,走在空曠的街道上,腳步聲雜亂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