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珍惜的記憶全鎖在它的抽屜里,多年來悄悄地發(fā)酵,模糊地醞釀,甚至部分是潛意識中刻意想忘掉的。也許這就是人類對過去的傷痛和深沉某種自愈的本能吧。
回到家已經(jīng)是10點20分了,可丈夫還沒有回來,我恍恍惚惚的,心里亂得很,到菲傭的房間看看孩子,孩子睡了,睡得挺香的,才寬心了些。在化妝桌前待了片刻,環(huán)視四周,居然感到不安全、不踏實,仿佛有誰闖了進(jìn)來,入侵了我的寧靜,雖然可能早已經(jīng)走了,但我仍像一匹野獸,在洞穴里嗅出了陌生、危險的氣味,卻又不知氣味從何而來。
電話突然響了,我嚇了一跳,直起了腰,電話響了又響,我不敢接,不想冒險,然而它像警報似的催促著,也誘惑著我。好吧,早晚要面對的……當(dāng)我拿起聽筒時,電話鈴聲戛然而止。我看到鏡中的自己一臉緋紅,紅得像低級小說里所謂的泛春潮,可是剛才沒喝酒啊。真是的,已經(jīng)做了母親了,有一個稱得上美滿的家:兒子三個月大,白胖健康,一笑就讓你軟和了;丈夫在大學(xué)英文系只教了四五年,下學(xué)年便要擢升為系副主任了。我還有什么欠缺的?
可是這個晚上,我覺得什么都不對勁兒,但又說不出來。平時,泡個熱水浴就可以松弛下來,但現(xiàn)在我怕,我怕赤裸,怕失去了保護(hù),以至連耳環(huán)、手表、鞋子,什么都沒脫,甚至,嘿,臂彎仍掛著手袋!我不得不相信,很討厭地相信了,家里需要個男人。
丈夫回來的時間:10時43分21秒。噓,我得救了。
“回來很久啦?為什么不鎖上門?剛回來嗎?”
“……”
“剛才沒接電話?”
“是你打回來的?”
“是啊?!?/p>
“我剛想接……”
“怎么樣?舊同學(xué)聚會這么快就完了?”他一邊掛衣服一邊說。
“你直接點兒吧?!?/p>
他素常很敏感,這刻更覺得我舉措失常,他愣住了,等著我解釋。
“你為什么不直接點兒問我今晚有沒有見到他?”
他在床邊坐下,又用他那灰暗、諒解且委屈的眼神看著我,一陣沉默之后,他問:“那,你見到他了?”
“是?!?/p>
又是一陣沉默,我實在憋不住了,這個男人太了解我,我越激動,他越冷靜。我不能說很愛他,但對著他我真沒辦法,他就是不說話,默默陪在你身邊,我壓根兒不知他在想什么。
“其實沒有。他沒出現(xiàn),只是同學(xué)說他快要去外國,臨走前想見我,他們沒告訴他周年聚會的事,但,給了他我的電話號碼……”
他沒什么表示,仍像鐵鑄似的。
“我們把電話改了好不好?”我一說出口,立刻看到丈夫的眼神失望透了,顯然從我的錯亂和無助中,他已感受到另一個男人的存在。
事前我跟丈夫商量過,要不要去大學(xué)同學(xué)的周年聚會。以前我一直去,他為避免和我碰面尷尬,早已淡出這個圈子。聽說他去搞電影了,偶然在報紙娛樂版上看到他的名字,我以為他已模糊成一個紙上的存在了,直至最近他到處打探我的消息,我怕他會出現(xiàn)。
丈夫的態(tài)度很平淡,還說如果我心里沒有他就不怕去,所以我去了,好像想考驗一下自己似的??涩F(xiàn)在,他人還沒出現(xiàn),森林里的所有動物都已跑了出來,像本能地預(yù)感到什么天災(zāi)地震似的,慌得都亂了、散了。
“……我洗澡?!彼淹馓着谖壹缟?,進(jìn)了浴室,關(guān)上門。我久久聽不見水聲,連開鏡匣什么的聲音也聽不見。
我對自己也很失望。
夜深,城市里看不見月光,我是說即使有月亮,也混雜了街燈、車燈、霓虹招牌之類的光,照出來的人影已不純粹,摻有雜質(zhì)。
平時沒注意,原來掛墻的鐘可以跳得這么響,這么快,原來開了冷氣也會很熱,原來婚姻剝奪你的首先是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權(quán)利。我極力裝作平靜,擔(dān)心稍稍一動便會弄醒丈夫,但半身壓得麻了,我想起來,可我依然躺著。
他可睡得十足像一個思想家,穩(wěn)重、忍耐,沒有呼吸似的,說不定是在裝睡。他就是那種背地里受了再多委屈也不說,然而有意無意間,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暗示或明示,讓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對,內(nèi)疚得要對他雙倍補償?shù)娜恕K苡修k法“對付”我,用老子、鬼谷子的什么招數(shù),你明知是手段技巧,卻受用,尤其是人疲累了就希望受騙、受擺布。啊,我停不了胡思亂想,我煩了,我困了,我任性,胃痛一陣陣地提醒我,醫(yī)生說我神經(jīng)衰弱,我懷疑自己是否有產(chǎn)后憂郁癥,我深呼吸……
“??!”不知誰人按門鈴,我叫了出來,會不會?
“睡吧,我去看看?!?/p>
丈夫開了門,卻隔著鐵閘,壓低了嗓子,不知跟外面的人說什么,而且說的是英語。
“誰?”
“沒什么,是朋友?!?/p>
我從半敞開的門和丈夫之間看到外面站著一個男人,很荒謬的時間,一個陌生人夜訪,我正感到疑惑,剛巧兒子的哭聲傳出來了,使我更迷亂。
“去看看孩子吧。”
從菲傭手里接過兒子,他知道是母親便止了哭。在窗前的靠背椅上坐下,還不很純熟地解衣,對著高速天橋上的月亮,看著他貪婪地吮吸著乳房,哎,胸脯好脹,難道這些日子來不斷堆積的焦慮就因為這些?
最近兩三年我和丈夫之間已經(jīng)熱情不起來了,有一段時間我轉(zhuǎn)到雜志社工作,各有各忙,他甚至搬到書房睡,埋首做研究。
其實人人都說我和他才是一對,他跟我好像是同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一樣,相差只一年,叛逆、走偏鋒、危險,碰在一起就馬上著火,非要燒痛快不可,徹徹底底,轟轟烈烈??上覀兲t才遇上了,這樣說也不對,事實上我們大學(xué)一年級時已是同班同學(xué),只是他愛獨來獨往,少與人為伍。
記得有一次上語文課,老師要我們比較一本英文書“Jonathan Livingstone Seagull”的兩個譯名:《天地一沙鷗》和《海闊天空》孰優(yōu)孰劣。全班都說《天地一沙鷗》好,他偏屬意《海闊天空》,還征引原詩,說杜甫所講的是“沙鷗”,不是“海鷗”,而且意境蒼涼悲絕,跟原著的海鷗喬納森要苦學(xué)飛行,勇闖天地的壯闊豪情不相符。老師大贊他見解獨到,正要引全首杜甫詩印證,可又不十分記得,還是他一字不漏搖頭擺腦地把《宿江邊閣》背了出來,叫全班為之側(cè)目,這以后,他就開始出名了。
據(jù)說他是個怪人,我起初不大覺得,直至那天在火車站偶然碰上。我們幾個同學(xué)聊得蠻高興的,他突然間一語不發(fā),我問他為什么,他居然說:
“我規(guī)定自己一天說二十句話,剛才說夠了?!?/p>
我失聲大笑,笑得停不下來,再看看他一臉的認(rèn)真,又忍不住了,幾乎笑得肚子疼得上不了車。
更逗的是,他在校園喜歡赤著腳到處走!我一直沒有親眼見過,都是同學(xué)們傳的,說快期終考試了,卻碰見他在路上光著腳,手里拿著些草葉什么的,便問他:
“去哪兒?”
“爬山?!鄙骄驮诖髮W(xué)公路的對面。
“爬山?你不穿鞋子?不怕扎破嗎?”
“就是怕扎破所以會特別小心,這樣反而安全。”
“你這么閑???明天考試了?!?/p>
“嗯……我看到山頂有棵樹,很突出。印第安人有個傳統(tǒng),如果喜歡一個人要送她最有心思的禮物,便爬上山,從最高的樹上摘六片樹葉送給她?!?/p>
同學(xué)已經(jīng)忍俊不禁了。
“那你有喜歡的人嗎?”
“沒辦法,希望樹葉不會等到枯爛?!?/p>
我終于親眼看見他不穿鞋子了。
學(xué)期末最后一節(jié)課,還是語文課,老師已經(jīng)開講了,外面下著雨,他一個人毫不尷尬地遲到了,還卷起了褲管,大剌剌地坐到前排,伸出一雙泥腳。老師特別慣他,不止不生氣,年終寫論文,所有大一國文的學(xué)生兩三百人全都要寫《紅樓夢》書評,獨他舉手,說這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典太女人、太忸怩了,他情愿做魯迅全集超過一百萬字的前十集讀書報告,老師竟又容許他。
慣他的不只大一國文的老師,傳得最兇的是圖書館館長,因為一般學(xué)生一年借書都蓋不滿圖書證的空格的,但他的半年就要換了。館里有個善本書庫,藏的都是明清以前的真本線裝書和孤本畫冊,通常你要取閱,必須填好call card,由圖書館員替你拿,但他可以自己進(jìn)去看,自己找。后來也只有低我們一級的一個出了名的書蟲師弟有這個資格。
他很傲氣,常逃課!整天泡圖書館;我自己是走讀生,難得碰頭,而且我參加了不少活動,文社啊,大合唱啊,當(dāng)司儀啊,總閑不下來。忘了在什么情況下,他說畫了些素描想給我看,聽聽我的意見,我們在飯?zhí)煤竺娴牟莸厣狭模牡锰斓販喭?。不知為什么他沒有再約我,整整兩年過去,后來才知道他中學(xué)時念男校,對女孩子完全不懂怎么辦,天啊,我們一直離得那么近又那么遠(yuǎn),不知不覺讓時間溜走,其實他已經(jīng)喜歡我有兩年了。
我一直不知道,接著二年級的下學(xué)期,他得了獎學(xué)金,代表中文大學(xué)去了“海上學(xué)府”,船會繞地球一周,航經(jīng)四大文明古國,那肯定是他的夢想吧。我們中文系第一次有人拿到這個獎,在他出發(fā)前還組織了全系聚餐為他餞行。哈,聚餐那個晚上系主任讓他出來致詞,他已經(jīng)很禮貌了,穿了拖鞋。
我們之間我從來沒想過什么,讀大學(xué)的時候很純,何況我比他大一歲。
直至大學(xué)三年級的暑假,我留住宿舍,同學(xué)們搞了個“學(xué)長制”,像小說《未央歌》里的理想夢想,由一個高年級生帶一個低年級生,要主動地關(guān)懷后學(xué),把校園變作一個大家庭。他當(dāng)了會長,還主持學(xué)習(xí)小組,教師弟師妹寫論文啊翻工具書啊之類。有一天散了會,剛好我和他同路,他租住在大學(xué)附近的鄉(xiāng)村,送我的途中真?zhèn)€無所不談,也忘了談些什么了,那天天氣很好,車過處,路旁小紫花小黃花輕曳。我們經(jīng)過一個練馬場,后來拆了改建為丁屋(1),當(dāng)時有個小孩兒騎馬繞圈兒,馬夫牽著韁繩在中心轉(zhuǎn),我們都不想回去,不期然停足在欄邊看,語言暫時停用……他從后兩手握著欄木,靠得很近地把我套住了!雖然身體還沒有碰到,但突然大家都緊張了,我心跳得很厲害,也不敢側(cè)身看他,怕稍動便破壞了什么,那情景有如自己抽身在一段距離外看自己,馬蹄聲嘚嘚,夕陽的金黃熔化在我們臉上。不一會兒,我們都松弛下來了,感到和風(fēng)吹拂,互相默許了姿勢。
(1) 丁屋:香港新界原居民中的男性后人(即“丁”)獲準(zhǔn)新建的房屋,法律上可被稱為小型屋宇。
傍晚,我在他家——一間簡陋但質(zhì)樸、寧靜的石屋,在潮濕茂密的河谷里,挨著山蕉林,屋前有一片天井,我和他各自倚在大門的兩側(cè),看暮色漸沉,歸鳥七八成群擾擾地飛翔。
“是燕子嗎?”
“是蝙蝠?!?/p>
“哦!”
然后,他進(jìn)屋子里拿了一張紙遞給我,便又靠在門框的另一邊。我看到滿紙英文,分了行,還弄不清是什么,他說是一首詩,還大致解釋了內(nèi)容,什么金字塔在守護(hù)著永遠(yuǎn),原來獅身人面像英文叫Sphinx,與希臘神話里的蛇發(fā)魔女同名,王爾德有個短篇小說“The Sphinx Without A Secret”,也是象征謎一樣的女人……我正聽得一塌糊涂,他忽然訥訥地說:
“是寫給你的?!?/p>
我?guī)缀趿⒖虝灪酰瓉硭闹芎跇O了,一群黑影在頭上飛掠。
“這里,現(xiàn)在……似乎很浪漫,是嗎?嗯,可能只是一時沖動,我,真的,很喜歡你,但如果你回去考慮過覺得……不接受,那,請你向我,嗯,暗示一下……”
我本來想笑他又笨又傻,但馬上被他的真誠深深打動,我啞然地沮喪,極力保持莊重,盡量把灼熱、滿溢了的感情壓抑,甚至用力得有點兒肉體的痛。我不應(yīng)該來這里,我很迷惑,我不由自主掉進(jìn)了自己設(shè)下的陷阱,眼淚涌上來了,我想抽搐,想放聲哭,因為我已經(jīng)屬于另一個男人了!
我和現(xiàn)在的丈夫其實已住在一起,正是從這個暑假開始的,他比我大7歲,念語言學(xué)碩士,我偷偷搬進(jìn)他的研究生宿舍,好像夫婦一般地和他生活在一起了。之前有一段時間我和母親鬧得很僵,情緒很低落,他適當(dāng)?shù)爻霈F(xiàn)了,于是迷迷糊糊地,夢一樣地,該發(fā)生的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也發(fā)生了。
時間才是緣分,無話可說。
之后我千方百計回避他,學(xué)長制開會我一再缺席,整天都躲起來,在研究生宿舍又沒有電話可找到我,但愈和他隔絕,也愈憂心,愈逃避,也愈思念。我發(fā)燒了,想他想得快瘋了,而且又不懂撒謊,當(dāng)時丈夫知道了我們之間的事,奇怪他一點兒也不生氣,反而說羨慕我們有這么多話題,興趣那么相近,嘿,虛偽!虛偽得很衷心,很自卑。接著幾天,丈夫總是耐心地、被動地又沉默地守候著,我月經(jīng)來了,虛弱得只能臥著。他去超市買東西,居然不動聲色地替我買了衛(wèi)生巾!
唉,算了吧,等我恢復(fù)了健康,或者說是心理上夠堅強夠殘忍了,便給他打電話,到底該有個交代吧。
“對不起,我知道我不應(yīng)該騙你,我真的不是有心的,其實我已經(jīng)有了很親密的男朋友……我們一直是同學(xué)是朋友,對不對?我們繼續(xù)做同學(xué)做朋友,好不好?”
我擬好了對白,心平氣和地做好一切準(zhǔn)備,然而一聽到他電話里消沉的聲調(diào),雪崩了。
“我來看你,好嗎?”我脫口便說了。
“好……很好……謝謝你?!?/p>
那時天快黑了,我迫不及待出門,丈夫竟然沒有阻止我,無論怎樣難受也讓我去了,他知道只有這樣我才會回來。
差不多天亮我才回來,他沒睡,一直在等,也沒問什么,總之我回來了,能和他相聚一刻足夠了。
隔了起碼一年,丈夫沉默了整整一年,我忍不住問他:“那天晚上我們發(fā)生了什么事,你不想知道嗎?”
“每人都有自己的秘密?!?/p>
翌日是星期天,昨晚想得太多,頭很重。天剛亮,于半夢半醒間我感到丈夫起來了,他洗漱過后便出去了,沒有吻我。這天以后,他又搬到書房睡,幾乎足不出戶在電腦前埋首工作。在心理學(xué)上這叫作“撒愛”,是對不聽話的孩子的一種有效的懲罰,可我已經(jīng)是母親了,長大了,他這些伎倆過時了吧,我已經(jīng)把感情活埋了這么多年,我不能再孩子下去。
忽然間我想打開化妝桌的抽屜再看看那首詩,可是到處找居然找不到鑰匙!桌子是民國時代的紅木家具,由外祖母傳給出嫁的母親,母親再傳給出嫁的我。不像那些陰森古舊或鏤花的款式,它簡潔明凈,很富現(xiàn)代感,所以幾次搬家我也不舍得扔掉,反而為了它連睡房也設(shè)計成與它一致的格調(diào)。我最珍惜的記憶全鎖在它的抽屜里,多年來悄悄地發(fā)酵,模糊地醞釀,甚至部分是潛意識中刻意想忘掉的,也許這就是人類對過去的傷痛和深沉某種自愈的本能吧。
鑰匙不見了,不是很諷刺嗎?我的秘密拒絕為我打開。
那一晚的事,在結(jié)婚前夕丈夫終于流露出他人性的一面,問我了。
“到底你有沒有跟他……?”
“……差一點兒吧?!?/p>
“差一點兒?真的?”
事實上我當(dāng)晚真的很迷亂,多番抗拒又失控,亢奮又羞怯,已經(jīng)瀕臨昏迷……我不是說在床上才瀕臨昏迷,根本看見他在村口等我時,一切已不真實,已恍然沉醉。那夜月色很清,他沒有亮燈,我們一起在階前看影:樹影,檐影,我們的影子,在月光下,毫無渣滓地虛靈如水。然后我們點燃了蠟燭,聽貝多芬唯一的一首小提琴協(xié)奏曲,并排坐在沙發(fā)上,沒有說一句話,音樂停止了,他終于吻我了,我完全乏力回應(yīng),讓他握著我的手,抱起我,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月光浸滿了床,我輕輕地沉陷,而空氣升浮,長發(fā)遮斷了世界,他撥開,還看不清,太近了,眼睛、腮、耳朵,我全身抖顫,酸酸軟軟地廝磨著,喊不出來,他的呼吸很混濁,笨拙地解開我的胸衣,索性推上去完全在掌中吸吮著暈眩,突然我發(fā)覺他下面很粗野,不!不!不要這樣!不要……他把頭埋在我胸前,溫存了一會兒,又好奇地輕輕咬著我的乳房,痛了,哎,我推開他,他卻抱得更緊,我的雙腿緊閉著的啊,怎么褲子已經(jīng)褪掉了,他自己也褪掉了,不要,不要,不!唉呀不要……
他雙手捧著我的臉,仿佛認(rèn)定了我,緊抓著我無助的雙臂,這一刻,月光流照,睫影帶著淚水,我濕濡了,全部神經(jīng)正黑暗地、盲目地蠢動,然后……
我從屏風(fēng)后步出,看見醫(yī)生剛把塑膠手套甩進(jìn)垃圾桶,坐回辦公桌前,寫病歷的節(jié)奏似乎比她說話還快。
“很好,恢復(fù)得很快,自己喂奶嗎?”
“是?!?/p>
“我剛才用放大鏡全照過了——地毯式搜索——肚皮上一條皺紋也找不到,真棒,告訴我有什么妙法?”
“哪有什么妙法?”
“別以為我是醫(yī)生就萬能,坐月子啊補身啊這些中國人是有一套的,一定有老人家教你,是不是?說吧?!?/p>
“盡量少喝水,情愿喝酒?!?/p>
“波打酒?”
“不,普通的白蘭地?!?/p>
“哦!那,腰這么小也有妙法嗎?”
我被逗笑了。
“啊,終于笑了,笑了!我打賭你不是什么產(chǎn)后憂郁癥。好好享受人生吧,你可以和丈夫來那個了,不過可能有點兒痛,放心,就算是第二次第一次啰,哈哈!”
丈夫最近形同失蹤了,要么留在學(xué)校開會,要么在書房打電腦,幾乎只有在孩子哭的時候才會出現(xiàn)。我沒察覺到他的面部表情跟以前有什么變化,沉傲得像面具,一直保持著復(fù)雜的冷靜。對于他,我仿佛要永遠(yuǎn)以帶罪之身來彌補,又永遠(yuǎn)彌補不了。
幸而,孩子帶給我更大的寬恕,他的誕生還了我的貞潔。
從醫(yī)務(wù)所回來,遇上了堵車,心忖孩子快餓了,真好,有人定時需要你的愛,全世界誰都不要,只等你一個……在樓下趕著進(jìn)電梯的時候,哦!
“近來好嗎?”
“……”
“不想見到我?”
“不!不!”我忘了問他怎么能找到這里來的?!澳愫孟瘛纫郧案贻p?!?/p>
“找個地方聊聊?!?/p>
突然,我心跳停了。
最后我想,不如來家里坐坐吧,菲傭和兒子都在,相信他會明白情況的,而且這樣我對自已也放心些。菲傭端來了茶,提醒我到點喂奶了。
“不好意思,我先去看看兒子,這樣吧,你看看相簿,小幾下面還有,我們拍了很多照片哩?!?/p>
跟著菲傭出去買菜,我想了想,還是抱著兒子一起比較好,我很滿意自己的表現(xiàn),我不是應(yīng)付自如嗎?他顯然坐得很不自然,對我的防衛(wèi)起先感到很沮喪,可是一看到孩子,他便樂了,我記得他一向很喜歡小孩子的。
“很可愛,如果是女孩兒可真幸福了……像你那樣漂亮。嘿!嘿!嘿!他看著我呢,一點兒不陌生哩!”
“你抱抱?!?/p>
“好啊?!?/p>
想不到他很懂哄小孩兒,啊,不應(yīng)該說是哄,他從來不懂的,他根本連自己也變成小孩兒了,看他,雙手掩著臉,貼近了孩子,臉不見了,突然張開:“喂!”孩子哈哈笑了,他也哈哈笑了。
“哈哈,一顆牙齒也沒有呀,你!一顆牙齒也沒有呀,你!喂——哈哈哈哈……喂——”
兒子玩了一會兒便滿足地睡了,甜絲絲的,他輕輕把指頭從小手的緊掐中抽出,柔情地看著,好像在守護(hù)著孩子的夢境,我居然無端地想,如果孩子是他的呢?哦,我意思是說……
“我要去英國了,忽然很想見你?!?/p>
“……”
“其實電影圈不很適合我,只是我真的愛上電影了。從第一天寫劇本開始,我就決定了要做導(dǎo)演,我看了很多以前的電影,藝術(shù)中心、圖書館、KPS,到臺灣又買了很多錄影帶,《大國民》,Tarkovsky,英格瑪·伯格曼……”
“哦,你看了《野草莓》!”
“看了,其實那些超現(xiàn)實手法沒什么特別,只是他出奇地真,出奇地——”
“對自己很坦誠,而且他的人物都很率性,敢于面對,寧愿痛苦也不斷追求——”
“Until they hurt one another.”
“Yes,until they hurt one another……”
糟了,就在一兩秒之間,我們又墮入從前莫逆于心的那種契合的感動里,我嚇得不自覺地?fù)u頭要甩掉這感覺,可已經(jīng)太遲了。
“我其實……這幾年變了很多,很累。有人說香港沒有電影圈,只有娛樂圈,真的是這樣,可是我又偏偏愛上了電影!嘿,我總是愛錯了什么的。這幾年我有過女朋友,現(xiàn)在也有,但是我想離開這一切,我知道我有問題,我很想一個人靜一下,我明天起飛了,這世界上我唯一惦著的是……我,我很想知道你生活得……好不好?”
他想哭了,我心也酸了。他鼓起很大的勇氣看著我的眼睛,我也鼓起很大的勇氣不躲避他的眼。原來啊,你的淚水已流在我心里,你的心跳還藏在我心里。如果這時候你抱一抱我,那命運就……
“我走了。”他站起來,不再看我的眼睛了?!拔覒?yīng)該走了?!?/p>
“……”
晚上,丈夫捧著書和大沓學(xué)生作業(yè)回來,看過孩子后,正想去洗澡,來房間拿了衣服,發(fā)覺我神情有異,站定了好一會兒,低沉地問:“你見到他了?”
“他下午來過?!?/p>
聽了之后他沒表示什么也沒追問下去,只是把一貫的沉默帶進(jìn)書房,關(guān)上門;我也把冷漠和憤然帶回睡房,關(guān)上門。
鑰匙出現(xiàn)了。
與其說我是無意中在雜物柜混亂而不顯眼的一角發(fā)現(xiàn)它,不如說它是自動出現(xiàn)的。是的,我猶疑了。顯然我平時的粗心大意是被人利用了,它出現(xiàn),看起來好像只是我之前丟失了,現(xiàn)在找回來就這么簡單,不!不是的。丈夫上班了,可我感到被監(jiān)視、被試探似的,好像生命樹上的果子似的在那里引誘著我伸手……我閉上眼睛甚至可以聽到它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仨憽?/p>
一共有三條,中間的抽屜和兩側(cè)的。
我當(dāng)然沒證據(jù)說是丈夫一直把它藏起來,現(xiàn)在偷偷地放在那里看我的反應(yīng),但為什么挑現(xiàn)在呢?都好幾年了,我已經(jīng)很努力很努力忘記,“他”卻在丈夫心中、在這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在抽屜里頑固地蟄伏著。為什么不干脆把鑰匙扔掉?是我真的粗心大意,沒察覺鑰匙根本一直擱在那里?還是我自己騙自己,不肯承認(rèn)它存在而已?還是因我的思念復(fù)活了,鑰匙才出現(xiàn)?
我打開了,終于。
原來我并不是很有條理、有秩序地把感情和回憶好好分類的那種性格。抽屜一個個打開:母親的發(fā)夾……舊照片沿花紋切割的紙邊兒曾扎過手指。
傻傻地穿著湖水藍(lán)旗袍校服,加上短發(fā),白襪子,活像民國時期的女中學(xué)生,和這古董桌子是絕配!
母親親手縫的一襲裙子,老套死了,偏要我穿,在同學(xué)生日會上我委屈的表情做證了。
沒有他的東西?不會的,難道扔了?給毀了?
妹夫本來是追求我的一個實習(xí)醫(yī)生,母親愈刻意撮合我們我愈反叛,我不想回家的那年正好是大學(xué)三年級那年。
他不喜歡拍照,所有同學(xué)的合照都在結(jié)婚搬家時有意無意間丟失了……?。∵@里,是了——我為他畫的一張素描,為了這事我們還吵過架。
丈夫永遠(yuǎn)不會和我吵架的,不明白和他一起總會發(fā)生很多事,他是那種讓你燃燒讓你瘋狂,大哭大笑然后會神經(jīng)衰弱、生病、胃痛,然后回到現(xiàn)實面對懲罰的人。那天我見他在看書,就拿起桌上的炭條畫他,還未完成他過來看,他覺得我畫的他的臉輪廓太硬了,居然拿炭條把“他”改柔了。哦!我生氣了當(dāng)然,這是我對他的印象,不論合不合乎真實到底是我心中的“他”,任何人包括他也沒權(quán)改,他改了可能更真更好,那是他在他自己心目中的“他”不是我的“他”!難道你只在乎你自己,不在乎我和你或你對于我或我怎么素描你、感覺你嗎?
哦!這也在?……包裹的紙團已發(fā)黃了,他說過,希望時間停在這里。
那天我們約好了去看電影,但中午我出去了,他來我家等,母親本來蠻喜歡他的,還燉牛腩留他吃晚飯,可是我一直遲遲未返。對,是我丈夫——當(dāng)時還沒結(jié)婚的“丈夫”央求要見我,跟我說清楚分手的事,我堅持只有一個小時,但意外發(fā)生了,我們在他兼職的公司談,以為是星期天沒人,哪曉得他老板和同事都回來開會,我們慌忙躲進(jìn)影印室,一躲就三四個小時,又急又沒辦法打電話。他在我家坐立不安,連母親也意識到不對勁兒了,他說不等了,很禮貌很平和地向母親告辭,出門不久又折回,遞上一團皺皺的紙包的東西讓母親轉(zhuǎn)交給我,我晚飯前趕回家……一看,是手表!給砸爛了,連零件都散落,怎么回事?他后來跟我說,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沒有怪我,只希望時間停在這里,我們之間永遠(yuǎn)在那時間之前,一切都那么好……可是母親暗自擔(dān)憂了,她說這表不是摔一下就破的,是砸了還踹再摔再踹……這個人多害怕,如果將來我和他出問題了,他會不會……?我哭了我大叫,他不會傷害我的!你不懂,他不會,他心里痛,他沒辦法,是我傷害他,我說謊,我違背了承諾讓他失望……
詩,第一首英文的Sphinx什么的遺失了,他總共寫了二十首詩?!罢煞颉闭f我太貪心了,想得到香港最好的詩人。這一招奏效了。我已經(jīng)不完整,我不忠誠,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生中最美好的,我不值得他。
達(dá)利的畫冊。
他以前最喜歡的是達(dá)芬奇那深邃、黃金三角形結(jié)構(gòu)的安穩(wěn)、人性奧妙的和諧,猶之乎他敬仰孔子的大同,湯馬士·摩爾的烏托邦,慢慢他轉(zhuǎn)向了米開朗基羅,尤其是他風(fēng)格化的后期,還有存在主義……再后來他又臨摹徐渭,他追隨波特萊爾。我說可能這才是他真的自己,他含淚看著我,抱著我,說他回不去那個世界了!
我走進(jìn)了你的夢境
我發(fā)現(xiàn)
達(dá)利的時間癱軟著
好色的天鵝裸羽
小孩兒尋找丟失了的小狗
掀開水湄,哦
它蜷睡在下面媚藍(lán)的透明里
螞蟻爬向毛發(fā)卷曲的月亮
枝丫撐起肉體的扭曲
從身上拉出一個一個空虛的抽屜
要撐出蛋殼的人啊
這正是我來生的呼喊
達(dá)利的《有抽屜的維納斯》——這是他把畫冊送給我的全部意義!最后我選擇的不是他,我為了婚姻選擇了忘記,把他的部分選擇性地失憶了,把危險的“他”像做手術(shù)似的徹底割除了。
可現(xiàn)在,我像交通失事后憑著現(xiàn)場收集到的鑒證,我把“他”重構(gòu)。
時間顛覆了,我記得那天晚上我開始記起了很多很多,我記起了所有,像泛濫一樣不可制止。他在我宿舍對面的山坡上站了九天,直至他看到我和“丈夫”回來,挽著手回來,進(jìn)了宿舍上了樓,放下了窗簾……放下了百葉窗,干什么?他不忍,他不能想象下去,他離開了,三天后他又站在對面的山坡上,下雨了他還站著,第十三天我終于發(fā)現(xiàn)他了!我原來只穿著拖鞋,我一口氣跑到山坡上,他在草叢和松樹的薄霧間,其實我當(dāng)時那一刻還沒有決定,可他已經(jīng)是個淚人了,我也是,他說不出話來,擦過我身邊去了,下坡了,去遠(yuǎn)了。他真傻!為什么不把我緊緊抱住不讓我走,因為……我不知道怎么辦,天啊,我不知道怎么辦!
還有,還有這六片葉子,烏桕樹的葉子,在大學(xué)對面山最高的樹上的印第安人的六片葉子,還沒有變紅,也沒有變黃,還是青綠的,他赤足爬上去摘了一直留著,一直夾在書里而沒有枯爛。
用人回來了,我眼前一片狼藉,我好像清醒地掉進(jìn)了一個驟然重臨的迷失世界。我沖動下樓,仿佛對面山坡上他還站著,可是對面只是高樓大廈、汽車、交通燈和人,陌生而不相干的人奇怪地看著我在張望,沒有山坡沒有樹。
不,不,他在,他一直都在。
好幾年來,我一直重復(fù)夢見這情景,很零碎、七彩的片斷:在大學(xué)公路旁的小徑,和他并肩走著,小紫花小黃花在搖,欄桿里達(dá)達(dá)的馬蹄聲,他從后靠近了,似抱非抱,山谷里滿滿的月光,肥大的蕉葉溜亮,天井地上的清影、燭光、黑膠唱片在旋轉(zhuǎn),我升起來了,有時穿衣服,有時我們赤裸,啊,他把我放在床上了,我想推開他但沒力氣,他捧著我的臉,他眼中有淚光,他要燃燒了,在下面……那感覺比現(xiàn)實更強烈,然而每一次在最緊張熾熱的關(guān)頭便醒過來,睜開眼四望,良久還分不出是真是幻,意識還在泛濫、抽搐。這許多年來,我還搞不清到底當(dāng)天有沒有發(fā)生過,有沒有讓他闖進(jìn)來呢?我記得也許沒有吧,可是我已經(jīng)因為太刺激而暈了。
今晚啊,我好想他好想他好想他,仍激動得影像迷亂,月亮已爬到頭上,我脹滿得崩緊、窒息,索性脫掉了胸圍,卻發(fā)現(xiàn)乳汁溢出來了,把睡衣也弄濕一點點,夜很長很長很長。輾轉(zhuǎn)之間,那夢境又來迎我去了,迷離恍惚間前面的情節(jié)全刪略,變成全裸了!他已經(jīng)沖動失控地握著我、擠我,床上的月光傾瀉,我決定了不再重復(fù)不再抗拒了,他暴露了自己我也暴露了自己,魔鬼式的吻,用盡全身力量把我的舌頭吮出來,靈魂在吞吐……他沖突、莽撞,本能在呼喊,天和地、名字,我也哭了,他捧著我的臉,把來生認(rèn)定,淪陷,暈眩中暈眩,不啊,死的恐懼,不,不!但他……瘋狂的肉體高潮推不開高潮,沖過了所有道德,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第一次啊!怎么會呢?我發(fā)覺原來壓在我身上的是丈夫,不是夢不是回憶,他趁我睡著了闖進(jìn)來,憤怒地攻占了我,在迷失的邊緣保護(hù)我又蹂躪我,拯救我,卻同時摧毀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