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有“揀骨頭”的習俗。人死后,洗凈身體換上殮裝,放進不上油漆的原木棺材里,找一處地方埋下,不搞儀式,不立墓碑,這叫“初葬”;三年后,再大搞排場,先是大張旗鼓地把棺材挖出來,由家族長男把死者骸骨從棺材里揀出,裝入事先準備好的瓦缸中,接著長男刺破手指,滴血進去,再用黑布包好缸口,最后糊上黃泥——黃泥要涂抹得平平整整、嚴嚴實實——這些弄妥當后,再抬去修好的新墳地,轟轟烈烈入土下葬,這叫“正葬”,俗稱“揀骨頭”。
這死活折騰的習俗由來已久,也不知是當年哪位閑得沒事干的天才發(fā)明的,雖然麻煩,卻一呼百應,折騰了將近一千年,至今村里人還在折騰,恪守祖訓,樂此不疲。
這一年冬天,村里有戶人家“揀骨頭”,有了意外發(fā)現(xiàn)。這家人在棺材里,除了揀出骨頭,還揀出個奇怪的東西,聽說那東西長在棺材的底板上,從尸骸頭骨的嘴巴里長出,像是菌傘尚未打開的靈芝,呈團狀,顏色灰黑,乍一看,就像骷髏嘴里銜著一枚什么東西似的,非常嚇人。
“這不會是‘棺材菌’吧?!”最先緩過神來的人叫道。
棺材菌,這種古怪的東西,村里上了點年紀的人都不陌生,然而僅限耳聞,卻從沒人親眼見過——至少活著的人都沒見過——就連村里最老、最有學問、最見多識廣的二叔公也沒見過。不過二叔公說了,他雖然沒見過棺材菌,可他的爺爺見過。從他爺爺當年對棺材菌的描述來看,這株從死人嘴巴里長出來的怪菌子,十有八九是棺材菌。二叔公今年九十九歲,是目前村里最德高望重、說話最有分量的人,他爺爺死了有九十一年,是當年村里最德高望重、說話最有分量的人,這橫跨近一個世紀的記憶,雖然因二叔公爺爺?shù)脑缫炎鞴哦罒o對證,但大家還是很樂意相信二叔公的判斷,二叔公說這東西十有八九是棺材菌,那它百分之百就是棺材菌。
按照祖上傳下來的說法,棺材菌是味寶藥,一來稀罕,二來管用,老少咸宜,補虛、強身、壯元氣,效果好得不得了,比那人參、鹿茸什么的還厲害。這么高級的補藥,可遇不可求,只有祖上積德的人家才能得到,所以不能浪費。這家人家里恰好有個病人,不知得的是什么病,反正久治不愈,于是這家人把棺材菌燉了湯,給病人喝了,病人沒喝完,剩下了一些,于是家里人把剩下的分著給喝了。
結果這一喝,喝出了大事,這一家老小總共六口人,在喝了棺材菌湯后的當天夜里,居然全部暴斃。
當時聽我二叔說,那六個人的死狀完全一樣,滿臉烏青,眼眶深深凹下,嘴唇黑得像抹了炭粉,全身腫脹,生出許多奇怪的斑點,尤其是手指和腳趾,像被門夾過似的,腫得老大,紫黑紫黑的。剛發(fā)現(xiàn)時,大家還以為這一家六口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后來報了案,派出所的人來了,還來了法醫(yī)。驗完尸體,村里人才知道,這家人壓根兒不是被打死的,而是中毒死掉的,而罪魁禍首,就是那株祖上說補得不得了的寶藥——棺材菌。
村里亂了,村頭村尾都在討論這件事情。村里人想不明白,這棺材菌大補,是老祖宗講的,凡是老祖宗傳下的說法,大抵不會錯,可怎么就毒死了人呢?這年頭,連老祖宗都靠不住啦。不過,莫非是二叔公老糊涂搞錯了?這東西壓根兒就不是真正的棺材菌,而是某種有劇毒的菌子?二叔公今年九十九,腦袋瓜子肯定不如年輕時管用,而且當年他爺爺跟他講棺材菌的時候,他才九歲,九十年的記憶太久太遙遠,準不準確十分靠不住……這年頭,連德高望重的二叔公也靠不住啦。
村子很小,放個屁都能環(huán)繞三周,“二叔公老糊涂、二叔公靠不住”的話很快就傳到二叔公的耳朵里,對此,二叔公表示出極大的憤慨,氣得白胡子翹歪歪的,氣得在家里拍桌子敲板凳罵他娘的,氣得要把傳出這話的人踢成太監(jiān)。
生活很美好,未來還漫長。沒有男人愿意變太監(jiān),除非他是岳不群;也沒有女人愿意讓自己的男人變成太監(jiān),除非她另有小白臉。這樣一來,大家就只好住口,重新?lián)Q了個說法,還玄之又玄。該說法稱:二叔公絕對沒老糊涂,二叔公絕對靠得住,這東西是棺材菌確定無疑,老祖宗的話也不會有錯,錯就錯在這家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吃自家長輩墳里的棺材菌。試想啊,這棺材菌長在棺材里,靠棺內死人的精血滋養(yǎng)生長,說白了,棺材菌就是死人的托生哪。這一家子,稀里糊涂,大逆不道,居然把自家先人的精血拿去熬湯喝,簡直就是造孽喲,這是被天譴,遭報應,不死才見鬼。這番解釋,既合情又合理,保住了二叔公的臉面,護住了祖宗的說法,二叔公摸著白胡子點點頭表示非常同意,大家也都覺得好。
那一年,我正好在老家過年,在暖融融的炭火邊,聽大人喝茶聊天時說起這事,感到非常好奇,于是多問了我大叔幾句,我大叔還沒來得及張口,我老子就開始瞪眼呵斥我說:“這種事你一個小孩子關心這么多干嗎?去去!和阿水出去玩去!”說完,他眉頭一皺,大手一揮,示意我趕緊滾。我沒敢多嘴,識相地拽了把阿水,跑到院子里去了。
我這個人吧,從小好奇心就重,膽子也夠大,許多稀奇古怪的事,往往是聽了還覺得不過癮,非得千方百計去親身體驗一番才行。我老子知道我這個毛病,怕我再聽下去就要動歪念頭,所以才把我轟了出去。
其實他哪兒曉得,我已經蠢蠢欲動了。論輩分,阿水是我的堂叔,不過在年齡上,他只比我大兩歲。阿水今年十三歲,五官最顯著的特征就是耳朵很大而眼睛奇小。阿水個頭不高,和我并排站,矮了我將近半個腦袋。我喊他,從來是阿水阿水直呼其名,他也并不介意。
在院子里,我和阿水并肩走著,我問他:“阿水,大叔說的那個事,什么棺材菌,是不是真的?”
阿水看著我,用力點頭:“是啊,是真的啊?!?/p>
阿水把一對瞇瞇眼竭力瞪大,做出驚恐的模樣,告訴我說:“那家人死掉以后,我還跑去看了咧,那個臉……嘖嘖……像抹了那個鍋底灰,那個手指頭……嘖嘖……腫得哦有……有這么大?!卑⑺f著,一邊用手指做出一個有白蘿卜這么粗的圈兒來;見我一臉不信,他又自覺地把圈兒調整到黃瓜那么粗;可我還是不信,他繼續(xù)把圈兒縮小,一直縮到像小胡蘿卜這么粗的時候,我才勉強表示相信,點點頭說:“這還差不多?!?/p>
“那他們真的是被那個什么……遭報應死的?”我問。
“嗯,這個嘛,就不好說了吧,反正吧……唉,不好說。”阿水搖搖頭,擺擺手,他這個動作讓我覺得他很成熟,有點兒我大叔的意思。
“那這個棺材菌,到底是不是藥?”我接著問。
“當然是藥?!卑⑺挚隙ǖ攸c點頭。
“不是說吃了會遭報應的嗎?”
“這個嘛。”阿水遲疑片刻后說,“自己家的不能吃,別人家的就可以吃?!?/p>
“這樣啊?”我若有所思。
“嗯!”阿水再次肯定地點點頭。
“那阿水!”我興奮起來,“你說我們能不能搞到棺材菌?”
“???咳咳……”阿水被口水嗆到,臉咳得通紅,好不容易緩過氣來問我,“你要這個東西做什么?”
“看看唄?!蔽已b作無所謂似的說。
“阿茂,我告訴你啊,這個東西是長在棺材里面的。”阿水語重心長,豎起食指,想做出長輩的姿態(tài)來教育我。
“我曉得啊?!蔽也灰詾槿?。
“你要去挖墳墓?!”阿水收起食指,差點兒蹦起來。
“噓——你小點兒聲!”我往屋里看了一眼,我爸他們正在聊天,并沒有聽見我和阿水在聊什么。我放下心來,拍了拍阿水的肩膀說:“挖什么墳墓啊,不挖的,那個什么,村子那頭,不是有個破廟嗎,我記得廟里有口棺材對吧,沒準兒里面就長著棺材菌?!?/p>
我一提破廟,阿水就怕了,一個勁兒對我搖手:“不行不行,絕對不行,阿茂,那個廟不能去,有鬼的呀!”
“鬼什么鬼啊,都是大人胡說騙你的。再說了,就算有鬼,現(xiàn)在是大白天,你看,太陽這么好,鬼也不敢出來的。走哇,看看去。”我不由分說,拽起阿水就走。
破廟在村子西頭的山腳下,泥磚黑瓦,傍山而建,年齡比二叔公死掉的爺爺還要老,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新中國成立前就斷了香火,成了廢廟。里面也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仙,神像早不翼而飛,神龕還在,布滿了蛛網和灰塵。破廟實在太破,房頂千瘡百孔,下雨漏雨,天晴漏陽光,泥磚砌的墻壁塌了一面半,剩下的岌岌可危;廟里長了許多荒草,有根橫梁斷了,砸下來,一端恰好靠在塌掉一半的墻沿上,支成一個三角。三角下有口老棺材,被荒草掩蓋,夏天草長得茂盛,根本看不見,現(xiàn)在是冬天,荒草枯敗了,那口隱沒其中的老棺材,就顯露了出來。
阿水告訴我,這并不是口空棺,棺材里有死人,是個老頭兒。老頭兒不是本村人,老早前不知從哪兒逃荒來的,旺海家婆婆看他可憐,讓他住在自己家老房子的偏房里。老頭兒性格古怪,平時幾乎不和人說話,有一手補鍋兼磨刀的好手藝,平時就靠這個為生。老頭兒打了一輩子光棍,八年前死了。據(jù)說老頭兒死前有預感,自己洗干凈換好衣服爬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棺材里。被旺海老婆發(fā)現(xiàn)時,老頭兒已經死了好些天了。他生前無親無友,如今死了自然沒人管埋,村子周圍的山頭都是有主的,誰也不樂意讓老頭兒葬在自家山頭,最后,老頭兒連人帶棺材被抬到了這座破廟里。這一放,就是八年。
阿水說破廟鬧鬼,要是放在晚上說,用上活靈活現(xiàn)的語言,再佐以恰當?shù)臍夥?,我肯定相信,并且怕得不行。不過現(xiàn)在是大白天,艷陽高照,萬里無云,湛藍的天空麻雀飛,因此無論他怎么說,我都不信。我告訴他,破廟鬧鬼的傳聞,肯定是大人編出來騙小孩兒的。廟里放了死人,小孩子不懂事,跑進去玩,大人擔心沾到晦氣不吉利,才編出鬧鬼的鬼話來詐唬他們。我這樣跟阿水解釋,不厭其煩地跟他講科學、說道理,可阿水還是怕,跟在我屁股后,磨磨蹭蹭,看得我十分生氣。
“朽木不可雕也?!边@是我新學會的孔子曰,學以致用,十分妥當?shù)匕阉鼞迷诹税⑺砩?。阿水聽不懂,也不在乎,在距離破廟十幾米遠的地方,他拉住了我。
我扭頭看著他問:“干嗎,阿水?”
阿水右邊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他說:“我們還是不要進去了吧,我感覺眼皮子跳得厲害。”
我湊前看了看他的臉說:“是哦,你的眉毛都蹦起來了?!?/p>
阿水捂住右眼,驚訝地叫:“哎呀,這么厲害?!”
我笑了幾聲,對他說:“算啦算啦,要不這樣吧,阿水,你在這里等我,我自己進去看就行了?!?/p>
阿水急忙說:“這樣不行啊,我還是陪你一起吧?!?/p>
我問他:“你不是怕嗎?”
阿水吸著鼻子,吸了幾下后說:“怕是怕的,不過我也不放心你啊?!?/p>
“好阿水。”我聽著十分感動,拍了拍阿水的肩膀。我決定回去后,把我新買的玩具氣槍送給他。
豈料阿水抹了把鼻涕,接著又說:“我就陪你到廟門口,然后在門口等你吧?!?/p>
……我決定收回我剛才的決定。
破廟的兩扇破門早不知所蹤,大門左側的土磚墻已經全部坍塌,屋頂上有許多大大小小的破洞,瓦片沒有一塊是完整的,有許多地方,已經露出了橫梁,陽光從破洞里射進來,形成許多粗粗細細的光束,光束中的粉塵像顯微鏡下的細菌一樣在蠕動。我站在門口,往里看去,因為房頂漏光又塌掉了一邊墻壁,廟堂里的光線其實很好,但不知為什么,看上去就是灰蒙蒙的。缺失神像的神龕,落滿灰塵的老桌,結滿蛛網的角角落落,一地枯黃的雜草……眼前這些,無不表述出難以名狀的壓抑肅殺。視線在廟里巡視了一圈后,我發(fā)現(xiàn)了那口棺材,在橫倒的房梁下,枯草叢中,隱約地露出了一角。
阿水躲在我身后,像是把鼻孔貼近我耳朵似的,呼吸聲又粗又急,濕乎乎、熱騰騰的氣息弄得我的耳后根很不舒服,我被他搞得有點兒緊張,有點兒不敢邁腿,于是彎腰撿了塊石頭,往廟里扔去。石頭砸在了一根立柱上,咚的一聲,十分清脆,幾只不知藏在哪兒的麻雀被驚擾了,撲棱棱地飛起來,在廟里亂轉一通后,從缺口處飛走了。
“你看,有鳥。”我看著麻雀飛去的方向,對阿水說。
“嗯?!卑⑺c點頭,表情困惑,不知道我說鳥用意何在。
“鳥都不怕,你還怕嗎?”我說。我打算用激將法,阿水的膽子再小,也比麻雀要大一點兒吧。
誰知阿水嘴巴一張,說:“鳥懂個什么?”
“你懂個什么!”我有點兒生氣,向前邁出幾步,阿水跟著我,也走了幾步,我轉過身,賭氣似的問他,“你打算跟我一起進去嗎?”
阿水先是一愣,然后拼命搖頭,我懶得張口,伸手指了指他已經跨進門檻的右腳,阿水低頭一看,急忙后退兩步,指著腳下對我說:“阿茂,我就站在這里等你吧?!?/p>
破廟里彌漫著一股怪味,大概是灰塵與霉味混合的氣味,才走進大門,幾根好客的蛛絲就飄然而至,親昵地糊上了我的臉,怎么抹也抹不干凈。我感到鼻子發(fā)癢,想打噴嚏,卻怕驚擾到什么不敢打出來,于是用手指捏住鼻子用力揉了幾下,憋得眼淚汪汪的,好歹壓住了。深吸了一口氣,我壯大膽,慢慢往里走,枯草在腳下沙沙作響,這聲音叫人很不舒服,聽得人汗毛直豎,我努力放輕腳步,把腳抬高,一步一步踮著腳走,可越是小心,那聲音就越是刺耳。
距離那口棺材越來越近了,我心跳得很快,頭皮也在隱隱發(fā)麻,我有點兒不放心,停下腳,回頭看了眼阿水。他沒動,站在原地,雙手交叉塞在腋下,聳肩縮脖看著我,看起來比我還緊張。我故作輕松地對他笑了笑,朝他揮了揮手。
“小心啊?!卑⑺畬ξ液?。
“放心吧?!蔽艺f,話音剛落,廟堂里居然起了回音,我打了個寒戰(zhàn)。
棺材沒有上漆,因為有年頭了,原本木料的顏色在歲月的侵蝕下變成了深褐色。棺蓋上落了一層厚厚的灰,混雜著干燥的鳥糞。棺材許多地方已經朽爛了,表皮剝落,坑坑疤疤,露出蜂窩狀的木頭,看上去像塊爛海綿,有幾只螞蟻在上面爬進爬出。我站在原地,膽子沒壯足,不敢繼續(xù)往前,更沒膽子伸手去摸。有個什么東西能把棺材蓋撬開就好了,我心想。視線在周圍掃了一圈,在不遠處發(fā)現(xiàn)了一根幾近全禿的竹掃把,我走過去,撿起掃把,弄掉掃把頭,留下了竹竿。竹竿夠長夠硬,插掃把的一端是削尖的,用來撬棺蓋,再好不過了。
有了工具,我膽量驟增,端著竹竿回到原處,端量了一陣后,找到棺蓋和棺身之間的一處縫隙,把竹竿插進去后,閉著眼睛用力一撬,只聽啪嚓一聲,朽爛的棺蓋居然被我撬掉了一大塊,霉變的木屑飛濺起來,混雜著鳥糞的灰塵驟然揚起,一股怪味撲面而來。我猝不及防,退了兩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這噴嚏打得很響,廟堂里又是一陣回音。
“阿茂,阿茂你沒事吧?”阿水探著脖子大聲問我。
我揉著鼻子,轉過身回答他:“沒事沒事,我是被灰嗆到了,這個東西好大的灰啊?!?/p>
“你要小心點兒!”阿水很不放心。
“你就放心吧?!蔽胰酉轮窀?,指了指那口棺材,對阿水說,“這里爛了個大洞,搞不好棺材菌就在里面,你要不要進來一起看?”
阿水想了想,猶豫著,先是向前挪了兩步,忽然又站住,遲疑了好一會兒,最終對我搖搖頭。我失望死了,阿水這個膽小鬼!
阿水不肯來,只好硬著頭皮自己看了,雖然非常害怕,事到如今,也不好半途而廢。怪味較之剛才似乎淡了許多,我重新從地上撿起竹竿,屏住呼吸,握緊竹竿,一點兒一點兒地靠近老棺……我不敢離它太近,在自認為差不多的距離,我站住了,然后踮起腳,伸長脖子通過破洞往棺材里看。
棺蓋上的洞不夠大,里頭黑乎乎的,我什么也看不清。繼續(xù)把洞撬大吧,實在沒膽子了,我想了想,舉起竹竿,順著破洞口把竹竿往棺材里探了進去……嗯……好像捅到個軟乎乎的東西……我頭皮乍地一緊,我捅到的是尸體嗎?可尸體早該腐爛只剩骨頭了不是?一時間我有點兒蒙,耳朵里嗡嗡響,腦門上冒虛汗,我死死抓住竹竿,既不敢往外拔,也不敢繼續(xù)捅,更沒想到此時最好的辦法是應該扔掉竹竿逃出廟去。就這么傻呆呆地杵了將近一分鐘,沒見棺材里蹦出什么僵尸來,我緩過神,膽氣又壯了些,就開始向外拔竹竿,誰知一拔,居然沒拔動,再加大力拔,竹竿仍舊紋絲不動,插進棺材的竹竿那頭,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或者說,是被什么給拽住了。
見鬼啦?!我心里咯噔一下,感覺身體里像是被充足氣似的猛地膨脹。我扭頭打算看看阿水,豈料腦袋還沒完全轉過去,忽然聽到棺材里發(fā)出咚咚兩聲,聲音不算小,像是有人在棺材里彎著手背叩棺材蓋子。我頭皮一麻,身子猛然一抖,腳下一個趔趄,差點兒沒站穩(wěn)。與此同時,一幅極其恐怖的景象出現(xiàn)在了我眼前:我看見棺材在輕微晃動,棺蓋咯吱作響,木渣簌簌地往下掉,接著棺蓋忽然向上微微抬起了一點兒,好像有什么東西要從棺材里出來……
我嚇得魂飛魄散,丟開竹竿,哇哇大叫著朝廟外飛奔。阿水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看我大叫著往廟外沖,嚇得面無人色,跟著我一起哇哇大叫地逃跑……一口氣跑到兩百米開外的地方,我才停了下來。
“阿茂,你是不是見鬼啦?!”阿水一臉驚恐地看著我,氣喘吁吁地問。
“那口棺材里——棺材里有東西!”我感覺心臟在嗓子眼中蹦跶,氣根本喘不過來,在深呼吸了幾口后,我又補充說,“那東西要從棺材里爬出來。”
“???!棺材里是什么?”看樣子,阿水差點兒被我這句話震翻在地。
“天曉得是什么,當時我就聽到棺材里響了兩聲,然后棺材就開始動了,沒一會兒,那個蓋子就打開來一道縫,哎呀媽呀,嚇死我了……哎,我說阿水,你就站在門口,你看不到?還有聲音,你也聽不到?”
“沒,沒有啊?!卑⑺┲┲〒现^皮說,“你正好擋著我了,我看不到那口棺材,你說的那個什么聲音我沒聽到,我就聽到你弄出來的聲音,噼里啪啦的?!?/p>
“怎么會?!”我叫起來,“那兩聲那么響,你居然聽不到?你聾啦?”
阿水像中了邪,瞪著我一言不發(fā),臉色非常難看,我被他瞪得心里毛毛的,伸出手,輕輕推了他一把:“喂,阿水,你怎么啦?”
“阿茂,你撞到鬼了?!卑⑺穆曇艉喼本拖駨臄嚢铏C里蹦出來的一樣。
回去的路上,我千叮嚀萬囑咐地告訴阿水,這事千萬不能向他人提起,要是被我老子曉得了,一頓毒打是肯定免不掉的。
“阿水,我爸揍起人來,那可是天下第一。”我心有余悸地對阿水說。
“阿茂,你就放心吧,我保證不會說的。”阿水拍著胸脯跟我保證。我很欣慰,決定把玩具氣槍借給他玩一天,阿水趁機討價還價,獅子大開口,居然要玩三天。
晚上,我失眠了,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著白天的事,覺得既恐怖又刺激,破廟里那口棺材在我眼前飄來蕩去,揮之不去。要從棺材里出來的究竟是什么東西?是鬼,還是僵尸?我該不會放出什么為害四方的怪物來了吧?一想到這個,我不免有些擔心,要說我爸那大巴掌,可不是鬧著玩兒的;還有公安局,會不會因為我放出了怪物,然后把我逮起來?我越想越擔心,恨不能即刻就跑去破廟看看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胡思亂想到下半夜,睡意終于襲來,我迷迷糊糊的,不知睡了多久,猛然驚覺床邊好像有人,睜眼一看,猛地一驚,床邊居然站著一個陌生的老頭兒。老頭兒個頭不矮,瘦巴巴的,看上去就像根細細長長的竹竿,蓄著很長的一直垂到胸口的胡須,穿著深色的長袍——沒錯,就是民國遺老們穿的那種古董,村里的大人物二叔公就有這種衣服,我曾經見他穿過。
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雙手低垂,頭耷拉著,看上去毫無生氣,像個碩大的吊線木偶站在我的床邊。月光從房間高處的小窗照進來,恰好照在他的后背,映得白光幽幽的,勾勒出一個無比詭異的輪廓。
他的面部是模糊的,就像隔著一層毛玻璃,我看不清他的面孔,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卻很清楚他在看我。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其中甚至蘊含著好奇、驚訝和不解。我躺在床上,倒不是那么恐懼,甚至敢和他對視,一點兒也不緊張,更沒想到害怕。許多年以后,我想起這幕情景,仍覺得不可思議,當時我應該害怕的,魂飛魄散,屁滾尿流,大聲尖叫,被嚇得怎么樣也不為過,這才是一個十一歲的小孩子應該有的表現(xiàn)。
然而當時,我確確實實感覺不到哪怕一點點的恐懼,面前這個詭異神秘的長胡子老頭兒,仿佛能發(fā)出一種叫人無法拒絕的安撫力量,讓我平靜,安之若素。
這一刻萬籟俱寂。
“你是誰?”忽然,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這突如其來的三個字,并未經過我大腦的同意,居然不由自主脫口而出,此時此刻,顯得非常突兀,我感到十分緊張,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他沒有回答我,他依舊保持著一開始我看到的姿勢,像尊完美的雕塑,靜止的,但是是活的。我竭力控制著自己,盡量不發(fā)出一丁點兒不合時宜的聲音。
不知過了多久,我的意識開始模糊起來,感覺身體忽然變得輕飄飄的;床鋪在我身體下面,更加柔軟了;然后床好像活動了起來,床在晃動、在起伏,溫柔得恰到好處;我仿佛置身在一片巨大的溫暖的波浪上,很困很困……我努力把眼睛睜出一條縫:老頭兒不見了……
第二天醒來,我瞪著天花板想了大半天,到底也沒弄明白昨晚究竟是做了個夢,還是真有個怪老頭兒站在我的床邊,和我大眼瞪小眼。要說是做夢,那實在太過清晰和真實;要說是真的,那——這怪老頭兒會是誰?我猛地想到破廟里的棺材——莫非是因為我搗壞了他的棺材,那老頭兒的鬼魂跑來找我算賬了?這樣一想,我有點兒害怕了。
不過,有這么算賬的嗎?鬼報復人的故事我聽過不少,五花八門、稀奇古怪,什么駭人聽聞的都有,可就是沒聽過半夜跑來在床邊立正站好和人兩兩相望的。我不明白,這老頭兒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么藥。莫名其妙了一陣,我回想起昨天中午在破廟的經歷,然后懊悔起來,早知道就不應該跑掉的。當時就應該只跑到大門口,管他棺材里能爬出什么來,骷髏也好,僵尸也好,看了再說。退一萬步說,就算倒霉真是鬼,在太陽那么大、天空那么藍的大白天,我不信他還能囂張?再退一萬步講,就算這老鬼再牛,不怕太陽追出來,我還能撒丫子跑不是?說到跑,我很有自信,在校運會上,我拿過60米和100米的雙料短跑冠軍,人送外號“飛毛腿”。有一次我放學回家,經過一棟居民樓,不知為何,被一條看門的惡狗看不順眼,繞著房子追了我好幾圈,硬是沒能把我追上。不過話說回來,鬼這東西還真不好說,我以前也沒和這東西拼過速度,誰能跑過誰還真不敢下定論。不過有阿水在,我就完全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就算跑不過鬼,阿水我總是能跑過的。
想到能跑過阿水,我就放心了。我決定再去破廟看一次,就今天,無論如何要再去一次。當然,一定要拽上阿水不可。
草草吃過早飯,我拋下碗筷,一路小跑著朝阿水家去了。沿著田埂跑了一段,爬上一道小坡,我遠遠地看見阿水站在院子中央,拿著我的玩具氣槍,站在一塊大石頭上,居高臨下,以院子里除他以外的一切活物為射擊目標,正在苦練槍法。阿水槍法不賴,院子里一陣雞飛狗跳。
“阿水!阿水!”我扯著嗓門沖他喊起來。
阿水聽見我叫他,停止射擊,轉身看見我,十分高興,三步兩步跳到我跟前,興高采烈地跟我炫耀起他的槍法來。我搖頭晃腦,表示由衷佩服,阿水得意得不行。我適機說:“阿水,再陪我去一趟那個破廟唄。”
“嗯?!卑⑺蟾乓粫r沒回過神來,隨口應了聲,但隨即就反應過來,一臉驚愕瞪著我說,“阿茂,你還要去啊?!”
“不進去了,就在門口看看?!蔽艺f。
“不行不行不行。”阿水像得了搖頭瘋,我很擔心他的腦袋會晃下來。
“那槍就不給你玩了。”我伸手去奪阿水手上的槍。
阿水急忙把槍藏到身后,沖我豎起三個手指頭:“三天哦,阿茂,你說過給我玩三天的?!?/p>
“五天都沒有問題,不過你要再陪我去一趟破廟?!蔽依T阿水說。
阿水看看手里的槍,又看看破廟的方向,顯得十分糾結。我又說:“那這樣吧,阿水,這把槍就給你玩,到我走的時候再還我,反正我要過完年才回家,差不多半個月呢。不過你現(xiàn)在要再陪我去一趟破廟,最后一次,我不進去,就站在門口看看。”
阿水將信將疑:“真的?”
我賭咒發(fā)誓:“騙你是狗!”
阿水吸溜著鼻涕,權衡了好一會兒,實在難抵槍的誘惑,點點頭同意了,他對我說:“那好吧,不過話說在前頭,這是最后一次哦,以后再也不許去了?!?/p>
我把胸脯拍得嘭嘭響:“你就放一萬個心,絕對最后一次?!?/p>
一路上阿水磨磨蹭蹭,走得非常慢,我不停地催他快點,阿水不但腳下慢,嘴巴也跟著慢起來,他慢騰騰地說:“阿茂你急什么,反正那個廟就在那里,你還怕它沒了嗎?”
結果還真沒了,阿水這破嘴。在距離破廟一個操場遠的地方,我看見破廟好像微微抖動了兩下,還以為自己眼花來著,正想問阿水,只聽轟隆一聲,破廟轟然倒塌,上空騰起一股濃密的煙塵,就像被轟了一顆炮彈。好端端的一座破廟,眨眼間就成了一堆廢墟。
我瞪著一堆破泥爛瓦,瞠目結舌:“這,這……這是怎么搞的?”阿水則干脆吃驚到連話也說不出,張著嘴巴,吊著下巴,眼睛比平時足足大了兩倍,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既僵硬,又豐富,抽象得叫人難以理解。達?芬奇如果看到,畫下來,取名“阿水的驚訝”,準能和《蒙娜麗莎的微笑》一樣,引發(fā)后人無限遐思和猜想。
愣了好半天,我才想到該過去看看。繞著破廟殘骸走了一圈后,我發(fā)現(xiàn)破廟塌得徹底至極,那口棺材深埋其中,想必已經被砸得四分五裂。
棺材里的東西呢,是不是也被砸“死”了?我正在胡思亂想,阿水不知何時走到我旁邊問:“你還看什么?都塌掉了?!?/p>
我斜他一眼說:“阿水,都怪你。”
“怪我?!”阿水用手反指著自己,怪叫起來,“關我什么事?”
我說:“都怪你胡說八道,你說破廟沒了,你看,真的就沒了?!?/p>
阿水哭笑不得:“我哪里曉得有這么巧哇。”
我沒吭聲,看著廢墟發(fā)呆,阿水回過神,開始居功起來:“阿茂你看,幸好我讓你不要這么急,要是早來幾步,我們兩個就被活埋啦?!?/p>
我沒理他,喃喃自語:“這也太怪了吧?!?/p>
阿水說:“其實也不奇怪嘛,這個廟太破了,隨時都會塌掉,我們只不過趕了個巧?!?/p>
我搖搖腦袋:“應該不會這么巧。”
阿水像看怪物似的看著我問:“喂,阿茂,你沒事吧?”
我朝四周看了看,不遠處有塊四方四正的大石塊,我指著石塊對阿水說:“阿水,我們去那邊坐會兒吧?!?/p>
阿水不解地問:“干嗎坐那里???”
我說:“記得昨天我跟你說的嗎?棺材里好像有東西要爬出來……”
阿水用一個寒戰(zhàn)打斷了我,縮頭縮腦地看著破廟廢墟說:“我們還是走吧,都塌了,還看它做什么?”說完,阿水轉身要走。
我一把拽住他,說:“急什么啊,看一會兒再說?!?/p>
阿水不干,抖著嗓子說:“萬一真有東西跑出來怎么辦?”
我說:“那我們再跑也不遲,我說阿水,你膽子也太小了吧?”
阿水拗不過我,只好和我走到大石塊旁,我一屁股坐了上去,阿水不坐,緊張地瞪著破廟廢墟,時刻準備撒腿逃跑。看他這樣,我也趕緊站起來,要不等會兒跑不過阿水就糟糕了,不能讓自己輸在起跑線上。
“阿水。”我叫他。
“嗯?”阿水的聲音還在顫。
“算了,沒事?!蔽冶鞠牒桶⑺f說我昨晚做的怪夢,看他那樣,還是不說為好。
“什么事啊?你說啊?!彼勾咂鹞襾砹?。
“這個老頭兒,就是棺材里的這個老頭兒,你以前見過他沒有?”我問。
“見嘛,是見過的?!?/p>
“他長什么樣子?”
“嗯——這個,就是個人樣嘛,兩個眼睛,一個嘴巴,這個哪個記得清。”
“哎呀,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哦對了,有胡子沒?還有,他平時穿什么衣服,是不是那種長袍子,二叔公穿過的那種?”
“高矮啊,好像不怎么高,胡子好像有——哎,你問這個干什么?”阿水不知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更加緊張起來。
“沒事,隨便問問,好奇曉得啵?你還沒回答完我的問題啊,你說他有胡子,胡子長不?”
“胡子不長吧,就到這兒?!卑⑺焓衷谧约合掳蜕媳犬嫛?/p>
“那衣服呢?他有穿過二叔公的那種長袍子沒?”
“這個好像沒有。”
“哦?!蔽覒寺?,這樣看來,昨晚并不是這個老頭兒的鬼魂來找我算賬,無非是個夢而已。這樣一想,我心里頓時輕松了許多,忍不住吹起口哨來。
阿水不明就里,被我搞得緊張兮兮的,聽我吹口哨,急忙用手捂住我的嘴,連聲說:“吹不得吹不得。”
我撥開他的手問:“為什么吹不得?”
阿水吞了口唾沫,一本正經地說:“會招來那個的。”
“鬼???”
阿水點點頭,縮著脖子看看四周說:“阿茂,我們還是走吧?!?/p>
“走就走吧?!边@回我沒再堅持,再看下去,估計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來。
回去的路上,我問阿水:“阿水,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鬼嗎?”
阿水把腦袋用力一點:“絕對有?!?/p>
“你見過?”
“這個嘛——倒是沒有,不過有好多事……都是真的,你昨天不是也見過嗎?”阿水說。
“放屁,我什么時候見到鬼啦?”我怒道。
“你不是說你看到有東西要從棺材里出來嗎?”阿水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這個嘛……會不會是我有點兒緊張,出幻覺啦?”
“你問我???”
“啊?!?/p>
“我哪里曉得?是你自己說看到有東西要出來,哦對了,你還說有聲音?!?/p>
“哎,對了,那么大的動靜,咚咚幾聲,你就沒聽到?”
“嗯……我就聽到你撬棺材的聲音,沒聽到咚咚。”
“這就奇了怪了。”
“阿茂,是你撞鬼了?!卑⑺_信不疑地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