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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命中魔障

美人溫雅(上下冊) 作者:林家成


所有人都在看向柳婧。

他們在等著她解釋:明明處境還很困難,為何要趕走他們,難道她不放心他們的人品?難道她還怕他們會圖謀這些鹽貨不成?想他們頂天立地,為了信義可以輕易拋卻自家頭顱。眼前這小白臉兒,這是把他們想成了何等人了?

在一眾怒目而視中,柳婧的臉越發(fā)白了。她苦笑了下,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后,低下頭朝著他們深深一揖,嘆道:“木君錯矣。柳某之所以準(zhǔn)備與諸君分開,正是想要諸君為柳某解憂?!彼龂?yán)肅地說道,“柳某夜觀天象,料定今晚或者明日,天氣會回暖,風(fēng)向東南,到得那時,我們這帆船便是逆風(fēng)而行了,不但要降下風(fēng)帆,還要諸君一道劃船方可緩慢行進(jìn)。而諸君要是能在今日離開,便能帶走一千斤鹽,騎走十幾匹馬,如此一來,我們這船便可以輕上一半,我們的船速也會快上一倍。這樣等到東南風(fēng)來時,柳某只怕已經(jīng)抵達(dá)目的地了。”

說到這里,她微笑著,以一種極有誘惑力的聲音說道:“諸君此番回到家中,你們的妻兒父母,定然歡喜之極。此行在外三月不到,不但能回家陪他們過年,還賺了金,得了可供家里食用幾年的鹽,可以給父母妻兒各制幾套衣裳?!边@一席話說出,好些人都是心中一動,看向她的目光,不再如剛才那般劍拔弩張了。

她的理由十足,畢竟,這船上的人中,只有她柳家郎君是個識得字的讀書人。現(xiàn)在,她預(yù)測到風(fēng)向會變,眾浪蕩子聽了,有半數(shù)都是敬佩,那些懷疑她信口瞎編的,卻又找不出反駁的理由。而且她對他們的態(tài)度著實恭敬客氣,讓他們無話可說,無刺可挑。

在一陣安靜中,柳婧拍了拍雙掌,朗聲道:“吳叔,去把綢緞和送給諸君的鹽全部搬到甲板上來?!?/p>

“好的,大郎?!眳鞘宕舐晳?yīng)了,帶著眾仆人朝著底艙走去。

看著一匹匹綢緞擺在甲板上,望著這些質(zhì)地不錯的綢緞在陽光下發(fā)出的流離華光,眾浪蕩子逐漸興奮起來,特別是當(dāng)一袋一袋的鹽給搬到甲板上后,有不少人已是臉孔潮紅,笑得嘴都合不攏了。

轉(zhuǎn)眼間,柳婧承諾過的綢緞和鹽都已擺到了眾人眼前,指著其中一小堆鹽袋,柳婧朝著木季幾人恭敬地一揖,客氣地說道:“這些鹽,就得勞煩諸君把它換成金后,還給那馬場中人了。”她聲音一提,又道,“諸君也知道,我們的這些鹽是從豪強那里劫來的。那些豪強,不管哪一個,都是視人命如草芥之人。如果讓他們知道,我們這里的每一個人,都曾參與過對他們的搶奪,那么,不管是泄憤還是為了維護他們豪強的顏面,都會對我們進(jìn)行千里誅殺。所以此次之事,萬望諸君緊閉雙唇,誰也不說,誰也不露。”一席話說得眾浪蕩子都點頭應(yīng)是。柳婧轉(zhuǎn)向木季等人,嚴(yán)肅地說道:“柳某請木君把這些鹽全部換成金后再還雇馬之資,也是不想讓那馬場之人起疑?!?/p>

木季與她對視了一眼后,低下頭拱了拱手:“小郎君放心?!彪m是不甘不愿,卻終是應(yīng)承了。當(dāng)下,柳婧大大地松了一口氣,整個人雙腿都是一軟。

貨船行駛了一會兒后,前方出現(xiàn)了一片適合停泊的河灘。柳婧示意柳府的仆人們幫助這些浪蕩子,把綢緞和鹽都抬到岸上,再牽馬上岸。做完這一切,柳婧朝著眾浪蕩子團團一揖,朗聲道:“多謝諸君相助,后會有期。”在眾浪蕩子一一還禮中,貨船慢慢駛離。

望著那在金光中越去越遠(yuǎn)的貨船,木季的雙眼陰了陰,趁著眾浪蕩子商量到哪兒把鹽全部銷掉之際,他扯著兩個平素里走得最近的好友來到樹林中。木季鬼頭鬼腦地朝著那遠(yuǎn)去的貨船看了一眼,轉(zhuǎn)回頭壓低聲音說道:“成兄,張兄,這柳府小兒借著咱們的力量,從他人手中搶了這一船貨。他不過一小兒,自始至終不過動了幾下嘴,卻能得到這天大的好處,我實不忿?!闭f到這里,他頓了頓。

姓成的漢子身材高大健壯,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聞言,他斜眼盯向木季,不高興地說道:“阿季,我輩丈夫,行事當(dāng)光明磊落,你看他不忿,剛才便不應(yīng)該接受他的厚賜。如今財貨到手又有此言,莫非想做小人之事?”

木季顯然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說,當(dāng)下臉色變了變,半晌才勉強笑道:“成兄錯了,他柳姓小兒做的也是小人之事,我不過是學(xué)學(xué)他而已。”他見姓成的越發(fā)不以為然,便朝他抱了抱拳,吭吭哧哧地說道,“成兄不喜,便當(dāng)沒有聽到便是?!?/p>

姓成的漢子重重一哼,手一甩大步走開??粗谋秤埃切諒埖臐h子湊近木季,低聲說道:“大兄,早說了這廝固執(zhí),你叫他過來做什么?平白受了一頓唾!”

木季臉色甚是難看,低聲道:“我怎知這廝連柳姓小兒那樣的人也要護著?”他轉(zhuǎn)頭看了成姓漢子一眼,陰著眼睛說道,“他不參與便不參與,反正以那廝的性格,也不會幫那姓柳的對付我們?!彼麥惤諒埖臐h子,壓低聲音說道,“張兄,借馬的那強梁是我故交,快馬加鞭趕到他那兒,不過一日路程。你說,要是我們把柳姓小兒的行蹤和情況告知我那故交,由他出面劫了那批貨……”

他聲音一落,姓張的漢子便咽了口唾沫,低聲問道:“你我可分多少?”

“不下于四成?!?/p>

“如此,我們馬上就去!等等,那柳姓小兒的船已走遠(yuǎn)了,要是追之不及怎么辦?”

木季嘿嘿一笑,壓低聲音得意地說道:“前方四百余里水道,都沒有支流!怎么可能追之不及?再則,便是追不到船,他們總要出貨的吧?我們便在積縣守株待兔也成!”木季口沫橫飛地說到這里,一張紫膛臉已漲得發(fā)紅,他興奮地想道:這世道錢財難賺,我木季窮苦多年,有心想冒犯強梁,卻又無那能耐。這柳姓小兒就不一樣了,搶了他或是殺了他,就憑他那一家子的婦孺,那是連個替他叫冤的主都不會有!這樣好欺的人不去欺,我豈不是白走世間一趟?

姓張的漢子聞言興奮地齜著一口黃牙,迫不及待地叫道:“那還等什么?我們不是要還馬嗎?讓他們自個兒雇車回家,我們馬上把馬送回!”

“得,就這么著。”

岸上發(fā)生的事,柳婧一無所知。

貨船一開,她和六個仆人便回到底艙。柳婧檢查著艙中的鹽貨,頻頻蹙眉。

同樣臉色也不好看的吳叔嘀咕道:“大郎,那些浪蕩子都趕走了,那這些鹽怎么辦?我們都不知道那些私鹽販子處理貨物,通常會在什么地方啊?”

柳婧蹙著眉,從袖袋里掏出那四十天里眾浪蕩子的見聞錄看了一會兒后,她說道:“地方倒有,還就在附近,那個地方叫積縣?!彼鸭埐缓希嘈Φ?,“現(xiàn)在的問題,倒不是在哪里出貨,而是該怎么出貨!那些私鹽販子都是地方強梁,怕就怕我們一開口,他們便知道我們是外行,到時再被人來個黑吃黑可就血本無歸了?!?/p>

柳婧想了整整一天一夜。當(dāng)又一個朝陽升起時,她還站在甲板上凝眉苦思著。想她柳婧長得十七歲,書是讀了三車,奈何這么多年困于深閨,閱歷實在太少啊。再說,與強梁豪杰打交道,處理這種違法犯禁之物,一直都離她的世界太遠(yuǎn),便是書中,也根本不曾提起啊。

怎么尋思,柳婧都是束手無策。

她再次從袖袋中掏出那見聞錄看了看,過了一會兒,柳婧喚道:“吳叔,你過來一下?!?/p>

“大郎何事?”吳叔小跑到柳婧身后,小心地試探道,“大郎想出主意了?”

柳婧指著前方說道:“我們應(yīng)該離蘆葦蕩不遠(yuǎn)了……叔,我想如果可以的話,就把這船在蘆葦蕩里選一個隱秘所藏了。等我們把消息完全打聽清楚了,再來開船?!?/p>

她這話很有道理,想想那貨船一藏,那些想追蹤他們的人,就連目標(biāo)也沒有了。吳叔忙不迭地應(yīng)道:“行行,就聽大郎的?!?/p>

既然商量妥當(dāng),貨船就開始全力行駛,眾人嫌這西北風(fēng)不大,令得這帆船走得不快,還幫著劃起槳來。

在日上中天時,眾人的視野里,右側(cè)的河道處,出現(xiàn)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蘆葦。那蘆葦又深又密,蘆葦?shù)谋M頭便是大片樹林。眾人驅(qū)著船,朝著蘆葦蕩駛?cè)ァ?/p>

蘆葦蕩雖然水淺,卻還可以行船。特別是走了一陣后,前方赫然出現(xiàn)一大片長在水中的密林。那密林根干部全部被水淹沒,只剩下個樹葉并不繁茂的樹頂。貨船在其間駛了一陣后,又看到一大片縱使到了冬天,樹葉依然蔥郁的樹林,而那樹林中,還有一個小山包!

在吳叔興奮的指揮下,貨船駛?cè)肽莻€山包后面,這山包后面恰好有一片空地,另外三面都是這種枝葉繁茂的樹。砍掉一些樹,使得空地夠藏下貨船后,再把砍下的樹枝攔在出入道,事情就完成了。

把貨船藏好,柳婧等人都松了一口氣。這幾天他們開著這只船一路招搖,心中一直不安。特別是兩個柳府的仆人剛剛從浪蕩子那里學(xué)會了開船,并不熟練,開起船來那速度怎么也提不上去,一路上,眾人總是擔(dān)心會被追上。

藏好貨船后,幾人砍下幾根樹枝,做了一個簡單的筏子,他們利用筏子穿過叢林,朝著岸邊劃去。

很快就到了岸。這河岸有點特別,過了一片二十步不到的沙灘后,便是一個傾斜著向上的山坡。從河灘到那山坡頂,有二三十尺高,眾人又是砍樹擋路又是做筏子的,這時已累得筋疲力盡,走到山坡上時站都站不穩(wěn)了。

堪堪走到山坡上,一個仆人指著遠(yuǎn)方叫道:“大郎,那似是條官道!”他的聲音剛剛落下!眾人還未站穩(wěn)!陡然地,他們都是一僵!原本已軟軟地坐到了草地上的柳婧更是身軀一彈站了起來,而那叫嚷的仆人也張著嘴,整個人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扼住了咽喉般,眼瞪著前方“嗬嗬”連聲,卻吐不出半個字來!安靜,四下是無比的安靜,只有一陣陣風(fēng)吹過叢林,帶著濕氣與寒意襲上眾人,只有那鋪天蓋地的血腥味,以及遍地的尸體,充斥了柳婧等人的呼吸,染紅了他們的視野!

只見那山坡下,正好整以暇地站著十幾個黑衣蒙面人,這些蒙面人手中的劍還在滴著血。中間一個蒙面人,剛把血淋淋的長劍從一個做貴人打扮的中年人胸口拔出,在激起一串濺了三尺高的血雨后,任由那中年人睜著雙眼死不瞑目地倒下……草地上,七扭八歪地躺了八九具尸體。這些尸體,無一著裝不華麗,無一佩飾不精致,分明都是極有身份的人!

而現(xiàn)在,這些極有身份的人,已變成了死人躺在地上,站在這些死人身邊的,是一個個黑布蒙面、殺氣騰騰的黑衣人!

這分明是一場屠殺,一場不能為外人道的暗殺!被殺的人大有來歷,而殺人的人之所以蒙著面,分明是不想被人知道這事是他們干的!

如此隱秘之事,如此不可告人之事,現(xiàn)在,竟被柳婧帶人撞了個正著!

一時之間,柳婧臉白如雪。在柳婧等人蒼白著臉,驚惶無比地站在那里瑟瑟發(fā)抖時,眾黑衣人同時轉(zhuǎn)頭看向了站在中間的一個黑衣蒙面人。

他們在看著自己的首領(lǐng),等著他下令。

在柳家眾人的目光中,那黑衣蒙面人,右手提著血淋淋的長劍,踩著優(yōu)美而緩慢的步履,如一頭正在獵食的豹子一樣,緩緩朝著他們走來!

看到他走近,吳叔清醒過來,他踉蹌著沖向柳婧,把她胡亂往后一拉,自己擋在她的身前。只是他所有的力氣,似乎在做出這個動作后,消失得一干二凈。于是,他站在柳婧面前時,整個人都在顫抖,那牙齒叩叩相擊的聲音,隔了很遠(yuǎn)都聽得到。

柳婧也清醒了過來。她挺直腰背,大步走出幾步,擋在了吳叔前面,正面迎上了這個緩步而來,優(yōu)雅而又危險之極的黑衣首領(lǐng)。

那黑衣蒙面人看了一眼攔在自己面前的柳婧,手中血淋淋的劍鋒一掠,用他那極為優(yōu)美動聽的嗓音,淡淡地、輕柔地說道:“行了,別傻站著了,都?xì)⒘税?!?/p>

都?xì)⒘税桑?/p>

他說,都?xì)⒘税桑?/p>

一時之間,撲通撲通跪地聲、抽泣聲響成了一片。

柳婧也很怕,她灰白著一張臉,一雙美麗的眸子絕望地看著眼前這個人,看著他那血淋淋的劍慢慢指向自己。隨著那劍鋒越來越近,她絕望地瞪大了眼睛。

紅日似火,因強烈的恐懼和絕望而瞳孔放大的柳婧,在這一刻,顯出了一種驚人的美麗。

那黑衣蒙面人盯著她的目光,似是多了分打量之意。他抬起手腕,慢慢地,那冰寒的劍鋒,抵上了柳婧的咽喉……只要這劍輕輕一點,這個因絕望而美麗得讓人驚艷的少年,便會永遠(yuǎn)合上他那動人的雙眼!

這可真是暴殄天物??!

黑衣人輕輕一笑,在柳婧僵硬的哆嗦不已中,那泛著濃烈的血腥味兒的劍鋒,慢慢地從她的喉頭向下滑去。那劍鋒,冰寒著,因滴著血而黏滯地點過她的頸窩,然后,慢慢地劃向頸窩處,那系得緊緊的襟領(lǐng)……

劍鋒這么挑著襟領(lǐng),然后,他手腕輕輕一抖,那緊扣的襟口,便發(fā)出一陣輕輕的衣帛碎裂聲,“嗞”的一聲,柳婧那厚厚的外袍被割出了四寸長的口子。

正圍向柳婧身后眾仆的黑衣人聽到這聲裂帛聲,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他們轉(zhuǎn)頭看向自家首領(lǐng),見到他那面巾下微瞇的、似是含笑的雙眸,見到他那優(yōu)雅的、以劍相指的動作,見到被他劍鋒相指下,恐懼到了極點,被動地仰著頭,絕望地睜大眼等著最后一刻來臨的那俊美小郎,一個個竟是手中佩劍一垂,想道:真是稀奇了,頭兒也好起色來了。頭兒既然想戲耍這小白臉兒,那這些仆人也不忙著殺了。

在一陣無聲的靜謐中,那黑衣首領(lǐng)的劍鋒再次輕輕一挑,這一次,“嗞”的一聲裂成兩半的,是柳婧的中衣。這世間,只怕沒有比等死更加恐懼的了。柳婧的臉雪白雪白的,她絕望地看著那人,額頭上大顆大顆的汗珠,正沁沁而下。

黑衣首領(lǐng)盯著柳婧,他面巾下的雙眼再次微微一陰,似是低笑出聲。

如今,柳婧外袍、中衣都被割破,只有里面那層雪紗織就的內(nèi)裳伏貼地裹在她晶瑩如玉的肌膚上。黑衣首領(lǐng)似乎不忙著殺她,他用那沾著血的劍鋒,不緊不慢地在她的玉頸和下巴處游移,而冰寒的劍鋒在柳婧那幾乎看不到毛孔的細(xì)白肌膚上,激起了一片片的雞皮疙瘩。

一滴又一滴的汗水,順著她的額頭、她的眼角流下,偶爾有幾滴濺落在劍鋒上,還蕩開了那劍面上的血花。

感覺到那在自己頸間不緊不慢摩挲著的劍鋒,柳婧的唇動了動,于極致的恐懼中,她隱約想到了什么,可那點什么,卻因她的大腦太過混沌,而根本記不起來。

她只能無助地看著這黑衣人,等著他對她的死亡判決。

這時,黑衣首領(lǐng)的劍鋒再次下移,它慢慢移到柳婧的咽喉下,輕輕向下一割,“嗞”的一聲,布帛碎裂聲再次響起,柳婧的內(nèi)裳也被割破,露出了她雪白的胸頸!

黑衣首領(lǐng)目光下移,盯了一會兒后,他突然輕柔地問道:“這是什么?”他修長圓潤的指尖上,卷起了一根金鏈,金鏈的下面,便是一個長命鎖……這是柳婧自小佩戴的,從來沒有離過身。

黑衣首領(lǐng)拈起她的貼身佩飾時,靠得她如此之近,那呼吸之氣,那說話時噴出的淡淡的男性氣息,都撲在柳婧的頸間。

她的唇顫抖了一會兒,哆嗦著說道:“是,是長命鎖?!?/p>

“長命鎖啊?!焙谝率最I(lǐng)的聲音特別溫柔,他輕聲道,“很精致。從小就戴的?”

“是……”柳婧回答的聲音中,含著牙齒相擊的叩叩聲。

黑衣首領(lǐng)似乎再次笑了笑,他轉(zhuǎn)過那長命鎖,用食指摩挲著上面的花紋,輕柔地說道:“你姓柳?”也不知怎么的,這句雖是問話,卻也更似是在肯定,隱約中,更似含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怒意。

柳婧櫻唇粉白地顫抖了一下:“是。”

她佩戴的這個長命鎖,似乎很讓黑衣首領(lǐng)感興趣,他細(xì)細(xì)地欣賞了一會兒后,又輕柔地問道:“你好好的家不待,跑這地方來做甚?”

此刻,他手中那血淋淋的劍鋒,還時不時地劃過柳婧的耳畔,時不時地晃過她的秀發(fā)。柳婧白著臉瞟了一眼那劍鋒,驚恐到極點的她,此時只想著能從這人手中逃得性命,哪里還顧得那點錢財。當(dāng)下她顫聲說道:“我父親欠債又入了牢房,我得弄點錢還債?!?/p>

“欠了多少?”

“一、一千四五百兩金?!?/p>

“哦?”黑衣首領(lǐng)饒有興致地問道,“那你怎么弄錢的?”

“我,我劫了一船鹽……”

“鹽???”黑衣首領(lǐng)低吟一聲,繼續(xù)輕柔地問道,“鹽在哪里?”

他這話一出,柳婧似乎振作了一點,她白著臉咬著唇,壯起膽子問道:“我告訴你那鹽的地方,你能不能放過我們?”她哽咽道,“我們什么也沒有看見,什么也不會說出去的!”

看著淚水盈盈的柳婧,黑衣首領(lǐng)笑容微斂,他冷冷地盯著她,從鼻中發(fā)出一聲輕哼:“嗯?”

這聲音一出,這表情一做,一股煞氣油然而生。柳婧本來怕到極點,說出那話已是鼓出了她所有的勇氣,被這人一盯,她嚇得緊緊閉上了雙眼,兩行淚水不由得流了下來。

那黑衣首領(lǐng)側(cè)了側(cè)頭,他欣賞了她這表情一會兒后,慢條斯理地放下那摩挲著她長命鎖的手,命令他的手下:“帶著他們,找到那船鹽。如果他們不愿意說的話,那就砍了算了!”

“是!”

隨著這人命令一出,柳婧的幾個仆人都被黑衣漢子們推到了一旁??吹狡腿藗儽粠ё?,柳婧聲音一提,啞聲道:“別推他們,我?guī)闳ァ!?/p>

黑衣首領(lǐng)聞言低低一笑,贊許地?fù)崃藫崃旱哪?,輕喃道:“這才乖啊?!闭f罷,他聲音一沉,命令道,“在前面帶路!”

柳婧連忙走到他前面,低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河灘。這么渾渾噩噩地上了筏子,又把那藏船的地方指給那黑衣首領(lǐng)后,柳婧整個人腿一軟,再也沒有半點力氣了。

那黑衣首領(lǐng)跳上貨船,在貨船上轉(zhuǎn)了一圈后,重新跳上竹筏,不一會兒,柳婧與他便回到了山坡上。

站在山坡上,黑衣首領(lǐng)慢條斯理地命令道:“那船不錯,你們把這里打掃一下就上去?!?/p>

“是?!?/p>

“時間不多,馬上動身。”

“是?!?/p>

連續(xù)下達(dá)兩條命令后,黑衣首領(lǐng)轉(zhuǎn)向一直在哆嗦的柳婧,笑了笑后,輕柔地說道:“鹽不錯……看在它的分兒上,我可以放你們一條生路!”

幾乎是他那句“一條生路”一出口,眾人都是一松。柳婧更是整個人軟倒在地,死里逃生,令她歡喜至極。可想到辛苦弄來的鹽全部沒了,家人生存再無著落,她又是一陣悲苦。柳婧坐在地上,不由得雙手捂著臉,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想她柳婧,雖然一直被人贊為聰明,可她之前的十幾年,哪天不是被父母捧在手心里養(yǎng)大的?平素做的事,也就是讀讀書,彈彈琴,繡繡花,陡然遇到這么大的變故,她能夠冷靜下來籌謀生計,已是十分難得了。到了現(xiàn)在,她實在是撐不下去了,整個人似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便無法自制地哭起來。

就在她低聲嗚咽時,突然地,有一人向她湊近了些。

那人動作溫柔優(yōu)雅地拂開她的秀發(fā),手指輕輕拂去她眼角的淚水,溫軟的唇慢慢湊上她的耳廓。

他湊近她,他的呼吸之氣噴在她的臉上,他那優(yōu)雅動聽的聲音,帶著呢喃的輕嘆:“你,可真是讓人失望啊?!甭曇粢蛔忠蛔滞鲁?,力道雖輕實重,仿佛這黑衣首領(lǐng),是真的對柳婧的表現(xiàn)非常失望一般。仿佛他曾期待過他們的重逢,現(xiàn)在卻深感遺憾。

黑衣首領(lǐng)說出這句話后,便伸出雙手,輕輕捧起柳婧的臉,這般近距離地凝視著她。他用大拇指刮去她臉頰上的淚水,然后,他慢慢伸出右手,揭下了自己的蒙面巾,露出了他的面容。

一對上他的臉,柳婧便怔住了,她也不哭了,睜著淚眼,傻傻地問道:“是你?”

眼前這人,有著一張極俊極美,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臉孔,有著長期居于高位那種頤指氣使的凌人之氣。這個美男子,可不正是她剛剛抵達(dá)歷陽時路遇的那個首領(lǐng)?當(dāng)時她還想著,這人俊到這種程度,不知金冠束發(fā)白玉為佩是何光景呢。

美男子慢慢站起來,他雙手抱胸,淡淡地說道:“不錯,是我。”

他傲慢地瞟了柳婧一眼后,轉(zhuǎn)過頭去,“走。”這時眾黑衣人已把一眾尸體處理干凈,也做好了幾個木筏,在美男子的帶領(lǐng)下,一行人跳上木筏,轉(zhuǎn)眼便進(jìn)入了蘆葦蕩。

當(dāng)看到那貨船被他們弄出,被他們劃著駛向河道,一點一滴地消失在視野中時,柳婧閉上雙眼,苦澀地說道:“三個月……”三個月之期,眼看就要到了,她費盡千辛萬苦得來的鹽,卻因一場不該遇見的遇見,而全部泡了湯。

眼下怎么辦?柳婧眼神空洞地想著,欠了那么一筆巨債,父親還身陷牢房,母親和小妹正被那些債主緊緊盯著,自身也被強梁逼迫……沒有了那船鹽,她也罷,她家人也罷,所有的幸福和快樂,將從此終結(jié)!從此后,她會永遠(yuǎn)身在地獄中!

就在柳婧又把臉埋在膝頭,低聲抽泣時,突然地,吳叔叫道:“咦,這里怎么有一個包袱?”不過一轉(zhuǎn)眼,他的聲音變成了狂喜,“大郎,大郎,你快看這是什么!”因太過喜悅,吳叔的聲音中都帶著哭腔。

柳婧一愕,抬頭看去。只見吳叔跪在一個包袱面前,想提卻提不起來,而隨著他手一抖動,包袱給散了開來,幾錠金子在陽光下散發(fā)出黃燦燦的光芒!

金子!這是金子!

柳婧狂喜,她猛然撲了過去,把那包袱搶了過來。剛?cè)胧?,卻因為包袱太重,那布“嗞”的一聲碎成幾塊,而包在里面的上百錠金,撲通撲通地滾落在地,散了一片。

真是金子!

不止柳婧,柳府所有的仆人都喜極而泣,吳叔更是激動得號啕大哭起來。

柳婧緊緊抱著這些金錠,絕處逢生的她,眼淚怎么也止不住。直哽咽了好一會兒,她才轉(zhuǎn)向吳叔問道:“叔,這金子是從哪里來的?”

“就在那草堆里,也不知是誰遺落下來的?!?/p>

這時,一個柳府仆人吭吭哧哧地說道:“好像是,是那個長得極俊的強梁頭兒丟下的。我看到他離開時說了句話,然后兩個黑衣人便抬了這包袱丟在那草叢了?!?/p>

吳叔大喜,他轉(zhuǎn)向柳婧,咧嘴直樂:“大郎,看來那位郎君也不是壞人?!?/p>

柳婧沒有回答,她只是數(shù)了數(shù)金錠子,低聲道:“共一百五十錠,恰好一千五百兩。”

今天的大起大落太沖擊人了,她已筋疲力盡,已不愿再去尋思與那黑衣美男有關(guān)的事。便蹲在地上,把金錠子全部拾起包好,朝著眾人說道:“各位叔叔,我們可以回家了。”

“是是,我們可以回家了。”

吳叔一邊把金錠收好,一邊咧著嘴直笑,“大郎,今兒咱們雖是受了驚嚇,卻也收獲不小呢。我們不是在愁著怎么把那些鹽全部賣掉嗎?還是那位郎君人好,雖是拿了鹽,卻也付了金,這可省了我們好大的工夫?!?/p>

柳婧頭腦暈暈沉沉,也不想說話,只是低著頭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官道走去。柳婧這一行人驚魂剛定,也不想在外面耽擱。一到市集,便雇了兩輛車,一行人風(fēng)餐露宿地向陽河縣趕去。差點遭了大難的眾人,自是談不上張揚露財,他們歸心似箭,吃飯時也不吭聲,睡覺時更是謹(jǐn)慎至極。如此日夜兼程地走了十天,眼看就要回到家鄉(xiāng)了,卻路遇暴雨,前方的官道還不巧被暴雨沖垮了。一行人不等天完全放晴便改道而行,這樣又過了近二十天,才回到了家鄉(xiāng)。

望著漸漸出現(xiàn)在視野中的自家宅院,柳婧突然問道:“吳叔,今天是什么日?”

“甲子日啊?!?/p>

“甲子日?”柳婧掐著手指算了算,臉色微變,“比三個月的期限,過了一天?!?/p>

吳叔咧著嘴笑呵呵地說道:“過一天不算什么的?!?/p>

柳婧嗯了一聲,伸出頭朝著馭夫叫道:“速度再快一點?!?/p>

那馭夫應(yīng)了一聲,猛甩幾鞭,馬車朝著柳府的方向飛馳而去。

眼看著就快到家了,柳婧摸了摸包袱里的金錠,輕聲問道:“吳叔,我這一次的表現(xiàn)是不是不夠好?”

吳叔一怔,轉(zhuǎn)眼叫道:“大郎,你這是說什么呢?家里這么大的困難你都解決了,怎么還能說不好?大郎你莫不是忘記了,你可只是個小姑?!?/p>

吳叔剛說到這里,一個仆人在外面叫道:“王叔,王叔!是我們,我們回來了!”

什么,王叔來了?

柳婧和吳叔同時探出頭來,只見王叔正急步走來,陡然對上柳婧等人,他的臉上露出了一抹狂喜和如釋重負(fù)。幾個箭步?jīng)_到眾人面前,王叔顫聲道:“金籌來了?”

吳叔得意地咧嘴直樂:“那是當(dāng)然?!?/p>

王叔喜得雙手直搓,他還待再問,柳婧已在一旁問道:“叔,那事你辦了沒?”

王叔自是明白她在問什么,當(dāng)下?lián)u了搖頭,苦笑道:“沒,我趕到鄱陽郡時,才知道顧公早就高升了,說是現(xiàn)在在洛陽,都榮升什么司馬了。那些人都說,顧家生了個大富大貴命的次子,才名揚于天下,備受天子看重,與幾位殿下都是同窗,可受信任著呢?!闭f到這里,王叔又神色復(fù)雜地說道,“那顧家二郎君有了這么大的造化……叔還聽人說,他最近來了吳郡?!笔O碌脑捤麤]有說下去。顧府變得這么風(fēng)光,那顧家郎君又有了如今這造化,只怕是更看不上柳府了……只是,他們明明看不上,怎么還沒有人來主動提退婚一事?

柳府中。

柳母緊緊地抱著小女兒。她的對面,則站了三四十個債主。

自昨天開始,這些債主便上了門,如今更是吃住在柳府。眼看著時辰一分一秒過去,說什么話的都有,那趙宣派來的人,更斜眼看著她的小女兒,一副估量著小女孩能值多少金的模樣。柳府如今破破爛爛,剩下的還有點能力的仆人都被柳婧帶走了,家里只剩下幾個仆婦。如今柳府大門處,也沒個門子守著,柳婧一行人到來時,那是通行無阻。

還沒有進(jìn)入堂房,柳婧便聽到一個粗厲的聲音叫道:“柳氏,你那兒子看來是不會回來了……我倒叫那小兒給唬住了,呸!區(qū)區(qū)一小兒,哪會真有這個能耐在三個月內(nèi)賺到這許多金?”

另一個中年人的聲音也傳來:“柳氏,你大兒子說,要我們給你三個月,如今三個月也到了。當(dāng)年老柳是個仁義人,不過再仁義,咱們這些做兄弟的也不能不吃飯。這樣吧,老夫再給你半天時辰,今天晚上你兒子要是再不回來,你們就搬出去。這宅子可是當(dāng)初抵押給了老夫的?!?/p>

“柳氏,想當(dāng)初你初到陽河時,也是穿金戴銀,風(fēng)光無限。我還有一家子要養(yǎng),你夫君欠下的債,你拿出點金銀抵了吧?!?/p>

“柳氏,你二女兒去哪里了?”

“這個也不錯,雖然小了點,養(yǎng)個幾年也能賣出好價錢。”隨著最后一句話落地,小女孩扯著嗓子大哭起來:“母親,母親……二姐,二姐姐,救我,救救萱兒!”伴隨著柳萱的哭聲,還有柳母憤怒的尖叫聲:“你們別太過分!萱兒……給我放開萱兒!”

就在這亂成一團的當(dāng)口,陡然地,門口處傳來一個斯文中夾著憤怒的冷笑聲:“諸君真是好仁義啊……”

聲音清脆至極,于這哄鬧中顯得十分響亮。正叫嚷拉扯著的眾人不由自主地回過頭去。這一回頭,他們便看到了著一襲青袍,玉樹臨風(fēng)地站在臺階上,一臉怒色的俊俏青年,以及緊跟在這青年身后,朝著自己怒目而視的幾個柳府仆人。

不管是柳文景,還是這幾個柳府仆人,都是風(fēng)塵仆仆,一臉疲憊憔悴之色。

萬萬沒有想到,柳文景會在這個時候趕回來。眾債主皆是一驚,那扯著柳萱的中年胖子,也不由得松了手,任由小女孩哭泣著撲回了她母親的懷抱。

在一片安靜中,柳文景青著臉,大步走入堂房,來到柳母面前,他把外袍一拂便跪倒在地,朝著她重重叩了一頭后,顫聲喚道:“母親,孩兒回來晚了?!绷杆剖侵钡浆F(xiàn)在,才確定眼前跪著的,真是自己的孩子。她顫抖著雙手撫上柳文景的臉,撫了一會兒后,她回過神兒來,不由得抱著柳文景的肩膀放聲大哭。

看到柳母哭個不停,一側(cè)的債主們都有點不耐煩了。柳文景瞟了他們一眼后,掏出手帕輕輕地幫母親拭去淚水,低聲道:“母親,你兒子賺了金回家了,你可以安心了?!彼^眼中還有淚水,烏黑的大眼睛卻在骨碌碌看著他的三妹,把小女孩朝母親懷里一送后,柳文景站了起來。

他轉(zhuǎn)過身,朝著眾債主團團一揖,沙啞著聲音說道:“諸君,柳某幸不辱命。”

他這句話一出,眾債主喜形于色。

在他們的歡呼聲中,柳婧轉(zhuǎn)向那趙宣的手下,慢條斯理地說道:“柳某晚回來一日,不知趙君可有不滿?”

趙宣那手下咧著嘴,露出一口黃牙垂涎地看著柳文景腳下的那沉重的包袱,咽了一下口水,搓著手說道:“這個,說好是三個月的,你晚到一日,我家主君自然不滿……”

不等他說完,柳婧便疲憊地閉上雙眼,冷冷地說道:“果然被吳公說中了……諸君,莫非你們以為柳某一個小子,真能在三個月內(nèi)賺到這么多金不成?我這金啊,是我父親的一位故交贈送的。如今那故交也算是一方豪強,他在贈金時說過,或許有人會貪得無厭。”說到這里,她猛然睜開大眼,目光冰寒地盯著那大漢,冷冷地說道,“還請轉(zhuǎn)告趙宣,當(dāng)初我父親不過向他借了二百金,約定一年后歸還,歸還時連本帶利,須有二百五十金……從我父親借金到此刻,不過區(qū)區(qū)八個月,趙君逼迫我們柳府還上一千金還不滿意,竟為了這一日的拖延還想生事嗎?”她冷笑道,“俗話說,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看來趙君是不想與我柳府的人再相見了!”

說到這里,柳婧也不再看向那大漢,只是閉著雙眼,臉上一派冷漠。

那大漢的主子,本來也沒有吩咐他多要,剛才那話,不過是他自作主張。此刻見柳婧態(tài)度強硬且惡劣,又想著按正常情況來說,即便是天縱之才,三個月內(nèi)也是賺不了一千多金的,只怕這金,還真是從那什么豪強故交那里拿來的……越是深思,他就越是心虛。轉(zhuǎn)過頭,見到眾債主都是一臉鄙夷地看著自己,那大漢搓著手思忖道:老二總是說,這兔子不吃窩邊草。罷了,我今日服一個軟,免得這些人把今日之事四處亂傳,壞了我主君的名聲!

想到這里,他齜著黃牙笑道:“柳家大郎怎這么大火氣?剛才我可有說什么?我什么話也沒有說吧?好了好了,快拿出一千金還來,我還要趕回去吃晚飯呢!”

柳婧見他服軟,當(dāng)下點了點頭,啞聲道:“王叔,吳叔,你們把借條收上來,我一個個點清楚?!?/p>

“是?!睉?yīng)過之后,王叔拿著借條高唱起來,“淳于下村吳長,金十兩,息一分——”聽到王叔的唱聲,柳婧從包袱里拿出十兩金來和一些散碎的五銖錢放在幾上。她先把那借條細(xì)細(xì)地看了一遍,對照無誤后才把十兩金推給歡天喜地的吳長,又與吳長核算了一遍利息,再把五銖錢數(shù)好推過去,等吳長確認(rèn)無誤后,她撕碎借條。

在王叔一次次的高唱聲中,柳母坐在一旁,睜著這陣子哭腫了的昏花的眼看著女兒,看著她明顯消瘦變黑了的側(cè)臉,看著她眉宇間露出的堅定,看著她算起利息時,那快速而毫無差錯的沉穩(wěn)樣子,不由得輕吁了一口氣,綻開一朵笑容,高興地想道:她小時候,我總是責(zé)怪她過于聰明……現(xiàn)在,我真慶幸有這么一個聰明的女兒可以依靠。

而在柳母的身邊,柳萱也睜大烏黑的眼睛看著柳婧,過了一會兒,她小嘴湊近母親,高興地說道:“母親,大兄最厲害了,我好喜歡他?!鳖D了頓,小女孩的聲音壓低了些,她委屈地低喃道:“可我還是覺得,大兄與二姐姐好像的?!?/p>

這一次,柳婧足足用了近三個時辰,才把所有的債務(wù)連本帶利地還清。

隨著最后一張借條被撕碎,最后一個債主告辭離去,柳府的仆人們同時發(fā)出一聲歡呼,他們笑鬧著圍向柳婧。柳母也是喜笑顏開,她連連揮開眾人,笑道:“你們有事明天再問?!鞭D(zhuǎn)眼她又向柳婧命令道,“孩子,你隨母親進(jìn)來?!?/p>

柳母帶著女兒回到寢房坐下,撫著柳婧的頭發(fā),還沒有詢問她這一路的辛苦,柳母想到剛才便先嘆息起來:“孩子,你還真還了一千金給趙宣???你不是用話拿住了那人嗎?就不能少給一點?”言下隱有肉痛之意。

柳母也曾富貴過,更是一個有見識的,可這幾年相對貧窮的生活,還是讓她對那二百五十金變成一千金,有些舍不得。

柳婧溫順地跪在母親膝前,感受著母親溫柔的撫摸。她低聲道:“那趙宣來找父親時,女兒碰巧見過一兩次。那人眼呈三角,鼻頭尖而無肉,是個狠毒奸詐之人。這種人,女兒擔(dān)心如果不把事情做到讓他無話可說,無理由可找,他會不停地為難我們。父親如今在牢里,大兄更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小姑。母親,我不敢與他周旋啊?!?/p>

柳母聽到這里,也心痛起來。她摟緊柳婧,哽咽著說道:“是母親無能,累了我的婧兒了?!?/p>

柳婧搖了搖頭,調(diào)皮地笑道:“母親你是不知道,孩兒這次出了門,才發(fā)現(xiàn)外面天地如此之廣。而且,與那些各行各業(yè)的人打交道,孩兒甚是歡喜?!?/p>

她說歡喜,柳母卻是不信的。一個小姑子背負(fù)了家庭這么大的壓力,她又不是神人,哪能若無其事地去歡喜。一切,不過是女兒在安慰自己罷了。想到這里,柳母也不想再自怨自艾,增加女兒負(fù)擔(dān)了。她摟著柳婧,沙啞地說道:“孩子,說說你這一次的經(jīng)歷吧。”

“嗯,我們這一次,是直接趕往歷陽的。一到歷陽……”在柳婧口中,她這一次的事自是順利得不得了。在寥寥幾句把事情交代清楚,于當(dāng)中遇到的困難只字不提后,柳婧雙眼有點昏沉,她用臉摩挲著母親的膝頭,迷迷糊糊地說道,“母親,我好困……”話音一落,她就打了一個哈欠。而當(dāng)柳母想到她話中那些言辭含糊的地方,待要問清時,一低頭看到女兒竟倚在自己膝頭睡著了。

這一次,柳婧死里逃生,又成功地解去了家中的危機,整個人放松到了極點,因此都不曾沐浴凈身,便這般迷迷糊糊地睡過去了。

她這一睡,便是整整一天一夜。當(dāng)柳婧神清氣爽地起了榻時,柳母也從吳叔那里知道了詳情。幾乎是她一醒,柳母便急急走了進(jìn)來,朝著柳婧喚道:“婧兒,聽說那些浪蕩子打過你們的主意?你還得罪了一個殺人魔王?”

柳婧正在系腰帶,聞言回過頭說道:“母親,以后記得喚我文景?!比缓笏呕氐?,“是……這些詳情,我沒有想過要瞞著母親,我正在想,這次的事做得并不隱秘,就怕那些浪蕩子會泄露風(fēng)聲?!绷捍┖靡律?,再在腰間掛好玉佩,咬了咬牙斷然說道,“母親,我們把這宅子賣掉吧。這次還了債,還結(jié)余了七十五兩金,除去花費應(yīng)該還能剩下一點,再加上賣這宅子和綢緞莊的錢,正可用來營救父親?!?/p>

說罷,她走到柳母面前,一邊扶著沉思中的母親,一邊推開房門朝外走去。陡然打開房門,她才發(fā)現(xiàn)外面一片雪白——竟是在她睡死過去的這一天一夜,天降大雪。這大雪如此之厚,直把院子里的樹木房屋都給掩住了,舉目望去,只有一片茫茫白色。

柳婧吐出一口含著白霜的氣息,轉(zhuǎn)向柳母輕聲解釋道:“母親,我想等過了年,咱們一家子便住到吳郡去,一來可就近救助父親,二來也可以避禍。”頓了頓,她又道,“我們到吳郡的邊郊,先租一個小院子住下,以后的生計,我會想辦法解決?!?/p>

她認(rèn)真地看著柳母,“母親,你要相信我,這次我能弄來一千五百金,到了吳郡,也能把這個家撐起來?!彼瓜旅?,遮住眸光,聲音有點啞,“我一定能行!”這時的柳婧,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那黑衣首領(lǐng)那嘲諷的話——“你,可真是讓人失望啊?!?/p>

柳母這陣子心一直是亂亂的,把柳婧的話尋思一遍后,她心下忖道:那些浪蕩子都是殺人不眨眼的角色,可不能讓他們尋到這里來,更不能讓他們害了我的阿婧。這么一想,她便連忙點頭,應(yīng)道:“好,一切聽你的?!闭嬲f起來,柳母到這陽河縣也只住了幾年,這里本不是她的家鄉(xiāng),所以,她也沒有故土難離的感覺。

得到柳母的同意后,柳婧便安排起來。她找到掮客,提出把柳府和綢緞莊的店鋪出售的意愿。

不過,這出售一事從來急不得,柳婧掛出牌子后,便安心在家等候起來。

眼下就要過年了,再加上大雪紛飛,柳婧想,那些浪蕩子便是知道自己的老家所在,也不會在這車馬不能行的大雪天趕過來。所以,她們一家子,是可以安心過一個年的。

在柳婧沉睡的那一天,善于持家的柳母已拿著剩下的那幾十兩金,把自家布置了一下,又添置了些過冬過年的物什。如今,這大雪不斷地降下,柳府諸人倒也不至于凍著餓著。

這一天,柳婧彈了一會兒琴后,走到窗前,一邊呵著氣搓著手,一邊看著外面白茫茫的大地發(fā)怔。

這時,一陣腳步聲響起。

王叔輕輕地走到柳婧身后,直過了一會兒,他才喚道:“大郎。”——得了柳婧的囑咐,現(xiàn)在柳府的所有人都喊她大郎。而仆人們在外人詢問柳婧的去向時,統(tǒng)一的說辭是,她嫁到鄱陽郡去了。

柳婧沒有回頭,只是低聲說道:“叔找我有事?”

王叔看著她單薄高挑的背影,啞著嗓子說道:“大郎,那顧公如今身為朝廷重臣,你說主君的事,是不是可以找找他?”

柳婧苦澀一笑,低聲說道:“叔,顧公遠(yuǎn)在洛陽啊。”

“可,那顧家二郎不是說到了吳郡嗎?如果我們找到顧家二郎,也許他看在故人的顏面上會愿意幫忙?!蓖跏逯徽f了“看在故人的顏面上”,而沒有說,“看在你們是未婚夫婦的情面上”。

雖是過了六年了,可他還清楚地記得。那一年,在十一歲的柳婧把十三四歲的顧家二郎哄得團團轉(zhuǎn),騙得他落入陷阱,第二天再裝作同生共死的義氣模樣一并被救時,那顧家二郎對柳婧是那么那么的感激,他當(dāng)初鼻尖都是紅的,顯然悄悄地落了淚??蛇@美好的一切轉(zhuǎn)瞬即逝,在他知道從頭到尾都是柳婧的戲耍時,那少年郎難看的臉色,讓他這個旁觀的人都心驚肉跳。

直到現(xiàn)在,王叔還清楚地記得,顧家二郎緊握雙拳,鐵青著臉盯向柳婧時的眼神,那眼神,充滿了恨意和無邊的憤怒,以及無邊的羞辱和痛苦!那眼神太過駭人,至今王叔還歷歷在目。因此,他不敢相信,顧家二郎在遇上柳婧時,還能有當(dāng)年之情。

柳婧尋思了一會兒,回道:“大雪一停,我們就上路。到時,你和吳叔一個去洛陽求顧公相助,一個去找到顧二郎。剩下的事就交給我?!?/p>

王叔點頭道:“也只能這樣了。”兩人又閑聊了一會兒,王叔告辭離去。柳婧又出了一會兒神,這才提步朝自己的房間走去。她身為柳府二姑子時,是有個書房的,可做任何事都要做得滴水不漏才是成事之道?,F(xiàn)在柳府二姑子不是“出嫁”了嘛,作為兄長,柳文景自不能住回胞妹的房間。于是柳母把她原本的書房和另一個廂房打通,給變成了柳文景的寢房。

柳婧一路穿過光禿禿的林蔭道,踩著厚厚的雪堆走著,在吱吱聲中,不緊不慢地回到了她的房間。

把房門掩上,她走到席案旁,上面,一本《女誡》正端端正正地擺在那里。作為一本伴了她近六年,讓她抄了無數(shù)遍的書,柳婧對它實在印象深刻得很。

信手拿起這本書,柳婧翻過它黃而發(fā)卷的邊角,輕嘆一聲,信手一拋,扔入了房間角落的火盆中。看著火焰騰地一下冒出老高,又燃燒一陣后漸漸熄滅,柳婧溫潤如泉的眸子中流露出一抹冷意——這玩意兒,不能幫她救得她的父親,也不能幫她安置她的母親和妹妹,要來有什么用?

在大年二十九那天,天空終于放晴了。

天一放晴,柳婧便帶著兩個仆人上了街。

陽河街上,到處都是積得厚厚的,剛剛開始融化的冰雪。無數(shù)衣衫單薄的庶民,凍得哆哆嗦嗦地走出家門,佝僂著腰搓著手在街頭上閑逛,仿佛這樣逛著逛著,就能找到一些緩解他們目前衣食無著的困境的錢財。

遠(yuǎn)遠(yuǎn)看到柳婧走來,不管是街坊鄰居,還是這些庶民鋪主,都在朝她張望,朝她指指點點,“這個就是柳府的大郎君?”“長得可真是俊??!”“是個很有才能的人呢。他那父親可是欠了整整一千五百兩的巨債呢,結(jié)果這柳家大郎只用三個月就賺足了錢還清了欠債,還有結(jié)余呢?!薄罢媸橇瞬黄鸬纳倌昀砂?!”

眾人一邊議論著,一邊尊敬地看著緩步走來的柳婧。自古到今,真正有能力的人,永遠(yuǎn)是被人敬服的?,F(xiàn)在的柳婧,在這些街坊心中,也是那么一個極有才能的少年郎。

在柳婧路過一個包子鋪時,那中年鋪主搓著手咧嘴笑道:“柳家大郎,出來走走啊?”

柳婧回過頭來,朝著那鋪主客氣地點了點頭,微笑道:“是啊?!彼男θ輨傄痪`放,四周的婦人們那眼睛就嗖地變得灼亮起來。

那包子鋪主咳嗽一聲,繼續(xù)搓著手咧嘴笑道:“柳家大郎,定親了沒?”他問這話時,柳婧直覺得四周靜了靜,轉(zhuǎn)眼一看,只見一個個都雙眼如狼似虎地直盯著她,那眼神都要冒綠光了。

本來想說“沒有定親”的柳婧,見狀打了一個寒戰(zhàn),連忙說道:“定了呢?!?/p>

“你定了親?”那包子鋪主失望地“哦”了一聲,嘆道,“怎的好兒郎都被人家定走了?”

柳婧勉強笑了笑,隨便寒暄幾句后,腳步加快,朝著自家的綢緞莊走去。

柳府的綢緞莊,位于陽河縣最顯要的街道上,店鋪的面積也不小,前不久這綢緞莊還是人來人往,現(xiàn)在卻房門緊閉,上面甚至還積起了一層蛛網(wǎng)。

柳婧站在綢緞莊前,靜靜地負(fù)著手看著。

見她這樣,吳叔上前一步,小聲說道:“大郎,一定可以救出大人的?!?/p>

“嗯?!绷狐c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她才輕聲問道,“掮客可有回話,是否有人愿意購買?”

“有倒是有,不過那些人知道我們府落了難,一個個死命地壓價?!?/p>

柳婧哼了聲,說道:“不急。到時可以留兩個仆人在這里等消息?!闭f到這里,她長嘆一聲,道,“回去吧?!?/p>

轉(zhuǎn)過身,她率先走在前面,一邊走,她一邊靜靜地看著這個生活了六年的地方。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那么親切,可她馬上就要離開了。這一離開,只怕再回來時,也只是以客人的身份匆匆而來匆匆而去罷了。

因男主人入了獄,柳府的這一個新年,過得毫無笑聲。

雖然,婢仆們都認(rèn)同了他們大郎的才能,可這與官府打交道,從來都是極困難的,那可是比賺上一千金還要難得多的事。這個時候,包括柳母在內(nèi),都在寄望遠(yuǎn)在洛陽的顧公,想他能不能看在昔日交情和兒女親家的分兒上援手相助。至于對柳婧,他們不敢抱希望。

大年初五一過,初六那天,柳婧在留下兩個忠仆看守柳府,又細(xì)心地交代他們在遇到不知來路的外人該如何應(yīng)對后,便帶著剩下的人,雇了十幾輛牛車,再把家具、衣被、器皿等物事裝上牛車,于傍晚時分,一家人浩浩蕩蕩地上了路。

這一路,不時有鄰居上前詢問他們往哪里去,柳婧統(tǒng)一口徑,讓大伙回答說是往江流縣找親戚。她這般小心了又小心,就是防著那些她曾經(jīng)雇傭過,來過她的家,又打過她那一船鹽主意的浪蕩子。

這般冬雪剛?cè)?,新年剛過,天氣還非常寒冷之時,路上的行人和車隊很少。偶爾遇到,也是來去匆匆。

如此在路上走了十天后,從右側(cè)通往莫縣的岔道處,也駛來了一個車隊。那車隊浩浩蕩蕩,人數(shù)足是柳府的十倍有余,還隔得老遠(yuǎn),便能聽到那隊伍中傳來的笑鬧聲和喧囂聲。

因隊伍食宿等事,都是吳叔、王叔處理,柳婧便窩在牛車?yán)锵胫搅藚强ず蟮姆N種。就在她愁眉苦思時,突然間,一個清脆的咯咯笑聲順著風(fēng)飄入她的牛車?yán)铮骸按笮?,這個隊伍好好笑哦,連那么破爛的柜子也帶著。還有還有,大兄你看那邊,那個椅子上破了一個大洞呢……嘻嘻,大兄,他們是不是窮得要行乞了?”

隨著那少女“行乞”兩字一出,柳府的隊伍中頓時一靜。

柳婧知道這種安靜是什么意思。在這個講究風(fēng)骨,人人都以傲氣、連行為最不堪的浪蕩子也以“信義”為榮的時代,“行乞”兩字,那是赤裸裸的羞辱!她便是不掀開車簾也知道,柳府的所有人都在等著她出面,等著她這個柳府主人來應(yīng)對這種羞辱!

于是,在一陣安靜中,柳婧緩緩拉開了車簾,向外看去的她對上了一個俊雅的青年,以及正嬌儂地扯著那青年衣袖的驕縱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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