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對糜爛的東西可以好奇,但不必親自去一一經(jīng)歷。
有個人想我。說是想得緊,想得不可終日。就在這個曾經(jīng)屠宰業(yè)昌盛、血流成河,叫作芝加哥的大都市,走著一個想見我的人。唯恐天下不亂嗎?關(guān)于芝加哥,丑聞已經(jīng)夠多。關(guān)于我的丑聞,也夠多了。只是都很好地保存在我和另外一群人之間。用間諜術(shù)語,我和他們每個人是單線聯(lián)系。因此無論丑聞怎樣驚世駭俗,對方和我一樣密藏。芝加哥雄性勃然的高樓,某一幢里住著一個想見我的人。故事從此就要不一樣了嗎?
想我的都是什么東西呢?是洗得干干凈凈、噴過古龍水、精心剃了須的雄性肉體,在白色浴巾下,攤得新鮮平整。先是口舌和口舌的假話交流:好嗎?——好極了,你呢?——好得不能再好?!洗巫鐾旮惺懿诲e?——超級棒!——我們開始?——當(dāng)然。雌性肉體偶然也有,坦率買賣,我賣的是力氣,她們買的是伺候?,F(xiàn)在有了個想我想得要死的人,把我每天干五六遍的這樁事叫做“按摩”,我假模假式穿一身蘋果綠和尚服,偽裝之下的這個職業(yè)就給叫成了“按摩師”。偽裝之下還有別的,男人們要這雙玉手去寵慣他們一下。這時事情更簡單,我和他都在局外,是這只纖纖秀手和那個器官之間的相處。完了事,我和他的關(guān)系毫無進(jìn)展也毫無惡化。這是想我的那個人有所不知的。
我像個人一樣走到街上,想著這個想見我的人。
信都在我的皮包里。皮包比別人的行李還重,就因為它必須盛裝許多污七八糟的東西,比如信、賬單、化妝盒、日記本。信是最重的一部分,信的啰嗦都是關(guān)于一件事:請求我去看這個想我的人。因為信如此的啰嗦,我越來越冷下心來。
寫信的人在香港,叫做黎若納,今年差三個月六十歲。是這樣,黎若納在二十六年前把一場狗男女關(guān)系糾正過來,第二次為人妻,什么也沒帶就走了。她帶的東西只有幾個相框和一個相簿,她連自制的內(nèi)褲也沒帶。她落下的東西很多:金項鏈、舊皮鞋、一大堆絲綢縫的舊內(nèi)褲,我。于是,我知道我和舊內(nèi)褲一樣不值當(dāng)她帶走。舊內(nèi)褲和我都是她另一段私生活的證據(jù)。
我的外婆問七歲的我:“黎若納是誰?”直到有一天她問完后我反問:“黎若納是誰?”她才放心,不再問了。這年我九歲。肅清黎若納留下的記憶和影響,外婆覺得是她一生中最成功的業(yè)績。她就像子宮里從來沒住過那個女胎兒,兩腿間從來沒鉆出那個帶一大堆黑胎發(fā)的標(biāo)致女嬰似的,再也不說、不罵、不傷心了。除了她看見我身上的燒傷疤痕,看見我跟在別人母親后面學(xué)織毛線、搟餃子皮,她會把我拖到一邊,摟一會兒,手在我背上或者頭上細(xì)碎地打著,脫口出來一句:“毒啊?!彼甘裁矗泷R上明白了。她一直在想什么,你也明白了。
如果不走運(yùn),一個星期會收到黎若納三封信。如此的沒用,我還會拆開它們,一個字一個字地讓黎若納盡情啰嗦。這些字外婆看都不看就會說:“臭不要臉?!彼f:“不要那樣笑,就和臭不要臉的一式一樣!”她說:“再敢那樣走路——黎若納就像你這樣走的,走到哪,現(xiàn)世到哪!”我從此不能真笑,不能用真嗓音說話,不然黎若納就得逞了,在我身上得到了永生。誰有這樣的牙齒、頭發(fā)、嘴角、眼神呢?它們是黎若納的,它們要風(fēng)流地顧盼、搔首弄姿,你說我拿它們怎么辦?七歲的我唱了首什么歌,一句詞說:“天下無敵!”外婆說:“想得美,誰無敵你也有敵。你的敵人叫黎若納?!蔽易咴谥ゼ痈缫患一ㄆ煦y行門口,體內(nèi)附著這樣一個大敵黎若納。銀行已關(guān)門。沒有關(guān)系,我習(xí)慣什么都對我關(guān)上門。我的臉在自動存取款機(jī)的鏡子里出現(xiàn)了,這個光線里誰都是丑聞中的人物。手還年輕吧?豆蔻年華的十指,把五張支票裝進(jìn)信封。因為提供了特別服務(wù),支票面額都不小。八十,一百。這雙年輕的手可是太知道搶匪橫行的芝加哥有多少孤獨的雄性人口,他們出高價讓這雙手去蹂躪他們。他們發(fā)出腐爛的呻吟,漸入佳境,登峰造極。這雙手和他們,也不知誰糟蹋了誰。我后面這張面孔能想象這雙手剛?cè)ミ^哪里嗎?又來了一個人,一看就知道來私藏來路不明的收入。機(jī)器響了,吸噬著我的五張支票。然后是那條黑暗幽長的秘密途徑,它們得摸著黑走完它,走出盡頭便潔凈如新生。我轉(zhuǎn)過身,在后面兩個排隊人眼里做一瞬的良家婦女。
芝加哥一眨眼成了鬼城。秋天的夜晚八點,金融區(qū)的摩天大廈噩夢一般逼近來,所有的正經(jīng)人都鬼祟了,躲閃著,走得賊一樣快,所有的反派大搖大擺,槍手們醒來了,暗娼們?nèi)莨鉄òl(fā),酒鬼們摩拳擦掌。霎時間他們成了城市的占領(lǐng)軍。我的步子不快不慢,他們假如有好戲唱,至少有我這一個觀眾。連麥當(dāng)勞也開起乞丐們的派對來了。我買了一份雞肉色拉,雞肉是前天的,生菜是昨天的。要背叛黎若納,就要吃垃圾。外婆對事情的理解是這樣的,嘴饞的女人渾身都饞,眼饞、手饞、身子饞。黎若納和人進(jìn)行狗男女事務(wù),開端就在一家蛋糕店。黎若納有一副精美的口味,無美食,毋寧死。外婆的進(jìn)化論:偷嘴、偷東西、偷人。
地鐵站門口乞丐氣味充脹到鼻腔和腦子里。乞丐們大概因為活得毫無進(jìn)展,所以生命淤滯成一股腐敗氣。不去躲閃他們陰冷的眼睛,他們就輸了。非乞丐們像虧欠他們似的抬不起頭,咕噥一聲“對不起,沒有零錢”,然后通奸者一樣溜得飛快。我從來不給乞丐錢,因為黎若納總是給。黎若納總是要“行行好”的,她該對她的丈夫和被她生到世上來的人行行好。她“行行好”是缺乏主次的,對蛋糕店里的陌生男人大大地行好。我還能看見那個黎若納,三十歲,紅色蠟染襯衫,白喇叭褲,招搖撞騙的本錢足夠。你能想象不?這樣一個女人能背著丈夫、女兒買一塊奶油蛋糕,在店里就吃下去,即使沒有艷遇,蛋糕店也是她的福地??筷惲写坝腥龔埿∽?、六把椅子,她沒有座位,站著也是一樣吃,一樣不露寒磣,秀雅閑逸地吃,眼睛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外面,為自己放哨。某一天她不是一個人了。剛剛在柜臺前站定,在各種如花似玉的奶油面前發(fā)情,一個男人說:“其實最高級的是牛油清蛋糕?!崩枞艏{一回頭,好了,口福艷福都來了。黎若納直覺特別好,一看就知道這個一無用處的人是金子堆大的。我現(xiàn)在能想象他們,馬上配對兒,像一支筷子找著了另一支筷子。男人那低調(diào)的高貴,那積累了一切有關(guān)享樂的智慧的眼睛,那對一切不懂享樂的人的輕蔑笑紋,使黎若納搖身一變,成了個無家累、未生育的女郎。男人把她帶上樓。樓上是黎若納的天堂。男人一定要給她高等教育:許多高貴的美食,外貌是不花哨的,比如牛油清蛋糕。黎若納太識貨了,和我父親過日子錯過了讓她顯露她享樂才華的機(jī)會。機(jī)會來了,這個叫吳岱的男人不久就發(fā)現(xiàn)了她美麗的絲內(nèi)褲是她自制的。為了她那雙貪饞的眼睛,黎若納自染、自裁、自制衣服、裙子、乳罩。一萬個人里,你一眼能把她找出來。她沒有一件衣服合身,要么過分寬大,要么過分窄小,合身的衣服多平庸。她看見一切常規(guī)的東西就不耐煩。我那時六歲,二十多年后我閉上眼能看見黎若納背著我們出去造孽的模樣:形象蠻大家子氣的風(fēng)騷女郎。
地鐵經(jīng)過一個站臺,我看見站名了,黎若納啰嗦到了把地鐵站名都標(biāo)在信上。這個站上去,有一座二十六層的公寓。等等,讓我想想,是什么顏色?是淺米色的。門口站著守夜人,穿黑制服,對過有個咖啡店,從那里就可以看見五層樓上的一個窗口。窗口有隱約的鋼琴聲傳出來,是那個想見我的人彈的。黎若納用圓珠筆費了多少口舌?生怕我還有新的借口,她把路線從地鐵站一直標(biāo)到了五層樓上:出了電梯有個茶幾,上面放了一盆假花,往它左邊拐進(jìn)一條走廊,然后就容易找門牌號了。
那個樓我不陌生。我和四樓的一個男人也有丑聞,我一兩個星期就去他那里一次。有兩次我在樓下的廳里坐了很久,想在暗里看看想見我的那個人。應(yīng)該不難認(rèn),樓里沒有幾個亞洲人。我的伏擊不成功,我也沒聽見什么隱約的鋼琴聲。黎若納想得美,誰會在美國這種地方?jīng)]事彈肖邦、舒伯特、李斯特?年輕人有多少好事可干?誰會干彈小夜曲這樣的酸事?伏擊之后我回到家,開了淋浴,想起沒拿浴巾。取換洗衣服時,一只手還在翻找,另一只手已經(jīng)去關(guān)抽屜。煮開水泡面,不是把面拿到灶前,而是端了一鍋滾水去柜子前取面條。一連幾天,天天行為倒錯。
十月是個好月份,芝加哥的葉子血紅血紅。它好還好在黎若納停止啰嗦了。
茹比四十歲時,成了一個藝術(shù)學(xué)院的旁聽生。我在她學(xué)校地下室里看見她,也把頭發(fā)染得不成體統(tǒng)。她約我來吃他們大學(xué)生的便宜自助餐,我們是很無望的,她是同性戀,我連異性戀都不是。我急切地要找個男人搭伙過活,我干的這行又妨礙建立對他們的尊重意識。男女之間的初期假象,也絲毫建立不起來。茹比在郊區(qū)上班,常常采一把野花放在我家門口。她知道我們之間的無望,不過她總得有個人可以讓她為其采采花。尤其是為采花她必須犯法。犧牲意識讓茹比感到古典。
交錢的隊比取食物的隊要長很多。學(xué)生們沒有一文現(xiàn)錢,三塊錢也開支票:出示身份證,填寫住址電話,這樣隊伍就排到了走廊里。我到餐廳的另一頭去排取食的隊。餐廳中間放的電影畫面暴烈。情愛是件暴烈的事。學(xué)生們多數(shù)戴著耳機(jī),相互間大聲交談。這個年紀(jì)同時能干好多件事。一個亞洲女孩也可以同時看電影、聽音樂、和人交談,她或許也和這一大片美國孩子一樣,同時干的每件事都干了就忘,沒一件算數(shù)。
亞洲女孩比所有學(xué)生更邋遢,牛仔褲和上衣都叫不出顏色,是所有含混顏色的混合,頭發(fā)真多,可供她去染三個色調(diào)的黃。我心里說,轉(zhuǎn)過你的臉來。臉還真轉(zhuǎn)過來了。由于衣服頭發(fā)的似是而非,襯得她臉驚人的清爽。原來什么都是偽裝:她既不野也不匪,她是披著狼皮的羔羊。那樣舔舔嘴唇,十足的嗲小妹。她笑起來總是手背一提,好像要去擋她不太齊的牙。我仇恨自己這個動作,卻是每回笑完才醒悟到。有什么可擋呢?我們沒有美國孩子那樣齊得恐怖的牙齒,也就沒有他們的塑料笑容。亞洲女孩竟然也有向后蹩的小腿,腳在后面,人挺到前面去了。我就明智,從來不穿太緊的牛仔褲。黎若納毫不顧忌,一雙那樣的小腿也愁不住她,照樣喇叭褲、短裙子。
亞洲女孩忽然感到我在盯她。她把臉轉(zhuǎn)向我的那一剎那,我把頭掉開了。她大概覺得讓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盯比讓男人盯可怕多了。我和她這個游戲便玩了起來。只要她回頭,我就轉(zhuǎn)臉。她的動作、神情太優(yōu)美太多情了,讓人想入非非的一個女孩。她一甩頭發(fā),多有看頭?。∥以诮o人按摩時,這樣一甩頭發(fā),男人們會突然走一走神。很多很多的頭發(fā),很有質(zhì)感分量的頭發(fā),才能讓她和我甩得這樣倜儻。我自戀是沒錯的了。我迷戀這個亞洲女孩,因為她身上有我。
不對,她身上的那些多情優(yōu)美、風(fēng)流媚氣明明是黎若納。我背上的汗毛唰的一下全部豎立。
茹比付了錢過來,我已讓過十來個人去我前頭取食了。茹比在白種女人中算漂亮的嗎?太近了,我早已失去了判斷力。她很強(qiáng)烈,眼神、姿態(tài)、話語,都強(qiáng)烈得讓人吃不消。我把托盤往角落里端,我可以待在暗地,讓亞洲女孩在明處。茹比吃了兩口就停下刀叉說:“你他媽的在和另一個人一塊吃飯?!?/p>
我說:“誰?”
她說:“是誰無所謂,反正你沒在和我一塊吃飯?!?/p>
我嬉皮笑臉:“男孩子們太讓人心亂了,茹比,誰讓你把我?guī)У竭@里來?”其實我還在毛骨悚然。
“我的教授是個挺帥的白癡,我要是個姑娘就和他來個一夜情?!比惚日f,“要不要給你們介紹?”茹比強(qiáng)烈的灰眼睛看著我。
我皮很厚地說:“好啊。不過一夜情還費什么事介紹?”
茹比突然站起來,走了。茹比知道我旗幟鮮明,不和女人膩歪。她從來沒給我得罪成這樣。她找上來要我傷害她,我有什么辦法?本來我想把亞洲女孩指給她看,話一講出口變了。一頓廉價自助餐直接成了殘局。
我放下塑料刀叉,無趣極了。連個假戲真做的獻(xiàn)花者也沒了。我拿起皮包、外衣。茹比突然又高大地冒出來,在長條餐桌對過。她指著身邊的絡(luò)腮胡子男子,看著我:“怎么樣?”
我以為我干那樁勾當(dāng)干得不會臉紅了。我把手伸過去,合在他伸過來的手上。絡(luò)腮胡子把他的嘴唇烘托得艷麗無比。茹比坐下去,狂吃起來。黑胡子和艷紅的嘴唇里是天然的牙齒,謝天謝地。因此笑容不像模子里倒出來的,雖然生硬、干燥。我想集中精力來施展一下魅力,眼睛不當(dāng)心又溜到另一張桌去了。我看著二十歲的自己,那個百分之四十的側(cè)影在豐茂的偽金發(fā)中。應(yīng)該說,是看著二十歲的黎若納。我的父親就在我這個角度欣賞她嗎?黎若納是個讓男人一看就心里打鼓的女人。他們一面想禍水禍水,一面就蹚了進(jìn)去,誰也攔不住。
我一面吃,一面和絡(luò)腮胡子打情罵俏,同時盯亞洲女孩的梢。同時做三件事,前兩件都不算數(shù)。我說:“洛蘭教授你和弗洛伊德長得一樣?!彼f:“不止你一人這樣認(rèn)為。”他以為我說的話算數(shù)。他說:“茹比說你是舞蹈物理學(xué)博士?!蔽艺f:“茹比夸大了,我半途而廢。不過舞蹈物理學(xué)無論如何都是廢?!彼f:“沒錯,和文學(xué)寫作一樣,早學(xué)成早廢,晚學(xué)成晚廢。”
他又把我的話當(dāng)真了。他應(yīng)該反駁一下,說:“真是個有趣的學(xué)科!”可他說:“你看,我就這么廢人子弟?!?/p>
亞洲女孩是修什么學(xué)科的?有錢該修廢人子弟的學(xué)科。亞洲女孩站起來,又去排隊拿吃的。她拿了烤小排、煎魚塊回來,廉價自助餐里這兩種最上檔次。貪嘴的女孩。這個國家她算來對了,誰也不懂貪嘴是古典的羞恥。我接過洛蘭教授的名片,看了一眼。他叫佳士瓦。我不得不給他一張名片,但愿他不需要局部的特殊按摩。他要走了,手還得給他。他握住它,這回握得不干不凈了。你以為它只是只纖纖素手,那樣一握就酥在你手里了?
手放開我,他眼睛一垂。這是個少見的細(xì)膩人物呢,他已明白握手時他走得遠(yuǎn)了點。一個缺乏廉恥的時代,我碰見了一個羞恥心未泯的佳士瓦。我剎那收回神志,目送他走進(jìn)人群。茹比一會兒也不讓我純情,問我:“一夜還是兩夜?”
我說:“你還有點眼力,他不是白癡?!?/p>
茹比說:“讀讀他寫的小說你再發(fā)言吧。”
我已經(jīng)把佳士瓦忘了,看著亞洲女孩吃得面若桃花。一個男人請她去吃海鮮大餐的話,她也就跟了他跑了。我在外婆嚴(yán)酷的訓(xùn)導(dǎo)下,終于培養(yǎng)出不貪饞的次要美德。所以男人們少了一件討我好的事可做。
茹比去上課之后,我取消了下午的兩個預(yù)約,在街上瞎逛。外婆的米缸是一座礦,能挖出金項鏈、翠戒指、玉手鐲和一沓用絲帶捆住的信。翠戒指是爸給黎若納的。他的繼母去世,把這個翠戒指給了爸。玉手鐲是爸?jǐn)€錢給黎若納買的。他們剛結(jié)婚他就答應(yīng)給她買。黎若納在舊貨店看見一個玉手鐲就成了個耍賴的小女孩,拽不動推不動。爸答應(yīng)她一有錢就給她買,那錢爸在二十年后才有。外婆成了只老狗,在米缸里刨啊刨,把寶貝一件件埋進(jìn)去。黎若納出走的第二天,外婆管爸叫“我兒”,叫我管她叫“奶奶”。三人的關(guān)系就這么不倫不類地定下了,三年后爸帶了個女人給外婆看,外婆立刻倒下,說是心臟病猝發(fā)。外婆犯心臟病是殺手锏,爸一有女人她就拿出來。
芝加哥的秋天夜晚最合我意,地上落葉讓風(fēng)帶著滾動,沙啦啦啦。一本正經(jīng)的人散光了,不三不四的人們把氣氛弄得莫測,并有一點浪漫。所有灰暗的人影都在毒品和酒精的作用下行動。我怕誰呢?黎若納把我和她的舊內(nèi)褲一塊扔了,誰還會要我的性命?樓是正派人的樓,五樓的窗子突然有了鋼琴聲。我出了電梯,面對茶幾和假花。假花后面有面鏡子,我看見亞洲女孩的神色附在我臉上。來這兒無非是我太好奇了,好奇得我不去賺下午的兩張支票。
我按了一下門鈴。一定不會馬上有人來開。最好別開,我已經(jīng)沒好奇心了。門一開,我們?nèi)紱]了退路。黎若納就得到了救贖。
門卻開得很快。果然是她。她的嬌嗲原形畢露了:一身乳黃色室內(nèi)服,背上一個小帽子。她像個吃母奶吃到二十歲的孩子。我說:“嗨!”
她已經(jīng)認(rèn)出我是誰了,用英語說:“難怪!今天在學(xué)校是你嗎?”
我說:“你說呢?”我堅持用我標(biāo)準(zhǔn)的中國話。
她把我請進(jìn)屋。我道歉自己做了不速之客,應(yīng)該先打電話來。她問我什么時候得到她的電話號碼的,我說有一陣了。她用英語,我用漢語,說著進(jìn)了她的客廳。她為客廳的凌亂向我賠不是,我看出凌亂是偽裝的,她用凌亂經(jīng)營出一個可心的小窩。雜志上剪下的畫頁都顛三倒四地貼著,地上一大蓬紅楓葉插在粗糙的鐵皮桶里,全是別有用心。二十一歲已經(jīng)是個打扮的老手,遇到什么,打扮什么。黎若納穿不合體的衣服,讓人過目不忘。
她叫我坐在地上的蒲團(tuán)上。她不用沙發(fā)這樣平庸的家具。
“不坐了,我馬上還有事?!?/p>
她說:“是嗎?”
我已經(jīng)明白了,她沒有想念我。什么都是黎若納的操辦。外婆把黎若納的信放在米缸里,她以為這樣就當(dāng)了爸的家,爸就不想念黎若納了。我嘴上說:“早想來看你,一直都抽不出工夫?!?/p>
她說:“是嗎?”
她這句話有點惹我惱火,好像說:“誰相信呀?這年頭同父同母的親姐妹都嫌多余。”
她冷淡,別有情致的冷淡。黎若納說她想我想得上火。太滑稽了,我信以為真地認(rèn)為這個城市有個想我的人。我中了計。黎若納無非想讓我和她相互監(jiān)視,或者她覺得她二十一歲的女兒在兇險的芝加哥得有個保護(hù)人兼保姆,于是我就光榮入選。她問我想不想喝口熱的,茶或咖啡。我說我馬上要走了,不耽誤她時間了,大概她功課很緊。她說:“那好吧,下次吧。”你看,她就這個態(tài)度,來也行,走也好,都隨我便。這個叫吳川的女孩。
我問她功課多不多,她說比在香港時好些。我又問她喜不喜歡她的選課,她聳聳肩,她全無所謂。我的談話欲望給她的無所謂刺激起來,說我剛才聽她彈鋼琴了。她兩眼一瞪,問我:“什么時候?”
我說:“上樓之前?!?/p>
她說她已經(jīng)一個月沒開過鋼琴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