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我并不是孤立的。標榜對一切都不歧視的文學藝術愛好者們也是悄悄地堅守成見。所以我立刻起身,走到小納粹的桌旁,對他說:“你跟我來?!?/p>
我在前,他在后,走到餐廳外面。他以為他的魅力終于生效。我轉過身,眼睛看著他那雙破舊的半高跟牛仔靴。他問怎么了。
我說:“你是不會有醫(yī)療保險的,對吧?”
他不吱聲,他的沉默充滿吵鬧的猜想。
“要多少錢可以根治你的病?”
他說他不知道我在胡扯什么。佳士瓦出現(xiàn)在餐廳門口,看見我陰毒的臉色馬上閉了嘴。
“我給你錢,你好好查一次,我必須知道醫(yī)生的鑒定,你的藥錢我也負責。你假如想拿了這筆給你治病的錢就走開,從此不見吳川,更好?!?/p>
他瞪著我,腮幫子痙攣,他沒有受過這樣的歧視。他把羞辱當歧視,所以我們不是道德糾紛,而是政治對壘。
“愿意考慮我的提案嗎?”我說。
“我操你媽。”他的拳頭在褲兜里準備好了。
佳士瓦看到了這一點,走過來拉我。我的臉還朝著小納粹,身子已在佳士瓦手臂里。
“我不歧視,我就是惡心?!蔽覍π〖{粹說。
佳士瓦看懂了這場戲。他釋然了,胃口改善不少,把我剩的比薩吃了一半。他哪里想得到我寧愿患皰疹,只要胸口的疤痕消失。皰疹至少有藥可治。我惡狠狠地對嚼得十分有力的佳士瓦說:“胃口真不錯呀。放心了,是吧?”
他等自己把比薩嚼碎,咽下去,才笑笑說:“這是個很丟臉的病?!?/p>
沒錯,小納粹為他失去的臉面一定會報復我,他現(xiàn)在對我的仇恨不亞于對穆斯林。佳士瓦說:“沒想到你會為了你妹妹這樣去惹他?!蔽衣柭柤?。聳聳肩這動作真省事,似是而非模棱兩可的回答都在內了。我和吳川在一塊久了,這個動作和她做得一定很相像。佳士瓦在告訴我小納粹的為人:“他是系里的明星,小說寫得不錯,書也讀了很多,各個教授都得忍受他的自戀?!?/p>
“現(xiàn)在好了,你在他的教授面前揭了他的丑。你捅了馬蜂窩。”佳士瓦說。
我突然問:“他的小說比你的怎么樣?”
“當然比我寫得好,所以我老老實實混一碗教書的飯啊?!?/p>
我這一刻是愛佳士瓦的。
放春假的第一天,吳川給我打電話,說小納粹要打工,沒人陪她玩了。我開了車把她帶到郊外。湖邊的草和樹綠了,絕色里的吳川一頭火似的頭發(fā)。這是第一次,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紅頭發(fā)很美。她穿著設計大師精心炮制的襤褸衣裳,像個林間小妖一樣缺乏現(xiàn)實感。她飄飄蕩蕩,冷不防問我:“你和璜談話了?”
我聳聳肩,有點被她抓個正著的感覺,其實早料到小納粹會告我狀。
她眼睛搜索著我的臉:“你們談了什么?”
小納粹沒有把內容告訴她。他倒不那么卑鄙,或者遠比我想象的成熟。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語塞了,支吾著說:“我要他好好待你,照顧你?!?/p>
吳川看出了我的謊言,她沉默在不安中。過了一會兒,她說:“他也不跟我說實話?!?/p>
假如我說了實話,她會把我看成黎若納的爪牙,而且極陰險。投其所好地為她買她喜歡的衣服、鞋子、化妝品,誘餌做得那么甜蜜,誘她一步步入套,把她的核心秘密套了出來。想到我可能在她心目中是那么個卑鄙的形象,我對我所做的后悔莫及。我純粹心血來潮,去挑釁小納粹,為吳川決斗。我對“姐姐”的角色著了魔。
“你們兩人的秘密呀。”吳川說,有一點酸溜溜的。
她不至于把我和小納粹的談話想得下作吧?我難道和她爭奪這個皰疹患者?
“我和璜談的,就是要他照顧你。”我發(fā)覺自己心虛口拙,事情越抹越黑。
“你們談了話以后他就找借口躲我?!彼泵嫖?,想看出那個陰謀究竟有多大。
我笑起來:“吳川,你不會把我想得那么無恥吧?背著你跟璜去干什么?”
她緊抿著嘴唇。
“我實話告訴你,我厭惡璜。他在我眼里是反派,是自我縱容、自虐自毀的那種人渣。”我用冷漠客觀的語氣把這番實話講出來。
吳川大驚失色。馬上,驚訝過去,被仇恨代替。她萬萬沒想到我會如此惡毒地攻擊她所喜愛的人。她還仇恨我的虛偽:既然我把璜看成個惡棍,為什么還去和他談話,要他“好好照顧”她?我的動機太可疑了,人格太曖昧了。她是個無邪的女孩,很快在我這樣錯亂復雜的年長者面前不知所措。仇恨又被恐懼替代了。
她的恐懼讓我潸然淚下。我太笨重的關愛,只有我自己明白。它嚇住了吳川。我說:“吳川,你什么都可以猜,不過你得明白,我只想保護你。假如我傷了你,你得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沒有做過姐姐,你讓我慢慢來,好嗎?”要是用漢語,我肯定講不出這番話的。講英語我容許自己多愁善感一些,去掉臺詞味也是我無能為力的。
吳川被我的淚水和語言感化了。敵意淡下去,戒備還在。我想我們都該喘口氣,便從車里搬下野餐的籃子。太陽把草地曬熱了,我們都脫去外衣。鋪開的野餐臺布上全擺著吳川愛吃的東西:兩種正宗俄國魚子醬、煙熏鮭魚、生火腿夾蜜瓜、法國蝸牛。她吃這些就像我吃食堂里打來的粉蒸丸子和白饅頭,她的口味高貴。黎若納認為人生苦短,湊合吃糟粕是對自己犯罪。我看著二十一歲的女孩熟練地吃著每一樣昂貴食品,突然覺得自卑。她手指纖纖,動起來卻無情而果斷,切下魚片,剜出魚子,嘴唇多么高雅,不動聲色就吞噬了金黃色、黑色、棕色的精美食物。太陽照在她溜光的肩頭和脖子上,真是個無瑕的小人兒。
她留意到了我,她問我為什么只吃干面包。我說胃不太舒服,我可不想承認我從來沒吃過那些昂貴食品,因為我有個土里土氣的胃,只接受最簡單的食品。她還是容易對付的,好吃的、好穿的都能籠絡她的心。小納粹這點上敗給了我,他毫無經(jīng)濟實力。
氣氛有所改善,但知心密友做不成了。吳川不主動說任何話,我挑起的任何話題,她都懶懶地給一兩個字的回答。她的淡漠讓我緊張,不久犯起話癆來。不知怎么就亮出胸口上的疤痕。她沒提防,嚇得一咧嘴。我的展示其實相當溫和,不露控訴意味?!澳莻€時候我七歲,吳川,正是黎若納和你父親偷情不可收拾的時候。我在黎若納的心思之外、魂魄之外,直到她混賬地把一鍋滾燙的湯放在我的玩具柜上,那湯從我脖子給我來了個淋浴,我才擠進她的神智。吳川,你看到只是傷痕的起端,它一直蔓延到腹上,這也不能把黎若納從你父親那里拉回到我身邊來?!?/p>
吳川不語,聽我講下去。她的父母在制造她之前,把我制造成這樣一攤血肉模糊的東西。我父親在我八歲時發(fā)現(xiàn)我不幸愛上舞蹈,他勸死勸活也沒用,只能把一個老師請到家里來。十三歲時,他領我去報考舞蹈學校,先是市里的,然后省里。我沒命地展現(xiàn)我的長處,主考人的臉就是我的太陽,我向日葵一樣朝著他。最后的復試,只有八個考生,必須穿背帶式舞裙。我經(jīng)過植皮而強拉成一整片的胸口,青春發(fā)育從網(wǎng)狀的疤痕下鉆出來。那是什么樣的膚色?疤痕成了午餐肉顏色的爬山虎,攀在少女們最自豪的美麗段落。我從更衣室出來,主考人皺起眉:“咦,叫你換衣服的啊!”我說我習慣穿自己的衣服。主考人說:“習不習慣你都得換?!彼蚱渌脊龠f了個眼色:她以為在考場上能撒嬌呢。
我站著不動。
爸說:“去換了吧?!?/p>
我兇他一句:“就不換!”
主考人覺得我有些討厭了,他說:“你這態(tài)度可不好??!”
我低著頭,兩手使勁編織手指頭。
爸為我求情,他對主考人說:“她這兒(他摸自己胸脯)有塊大疤,小時候燙的。她怕羞?!?/p>
我兩眼寒光。竟有爸這么不打自招的人。
主考人不講情面,說:“那就更得脫了,我還要看看影響不影響以后上舞臺呢?!?/p>
我動也不動。
爸說:“聽見沒有?沒什么商量,快去換衣服?!?/p>
我覺得他也是幫兇,人怎么可以這樣殘忍?個個都瞪著我的胸脯,一看就知道他們的好奇心癢得鉆心。我不把丑陋的傷疤暴露給他們,那癢癢是止不住的。
爸又說:“你別讓這些老師煩你?。 ?/p>
我頂撞道:“煩就煩!”
主考人認為我是他碰到的最討厭的孩子之一,他說:“你愿意自動棄權?”
爸馬上說:“你看,學了五年,白學了!”
我說:“白學就白學?!?/p>
主考人說:“那好吧,我們不耽誤時間了。其他同學開始吧!”
我和爸走出校門。爸突然揚起手,給了我一巴掌。他也不挑個地方,一巴掌從我右邊太陽穴斜掃下去,我兩眼一片空白,緊接著又是一片昏黑。鼻子一脹,什么東西熱乎乎地淌下來。我用手一摸,是血。
爸沒有棄權。他用黎若納給他的一點外匯券買了進口咖啡、香煙。他把進口貨裝在僑匯商店招搖過市的購物袋里,走到樓下,又慌慌張張回去,換了個臟兮兮的尼龍布口袋。這樣他的賄賂可以不奪目,可以偷偷摸摸塞在人家哪個旮旯里。他領著我到舞蹈學校的正、副校長家。我從來沒發(fā)現(xiàn)爸有如此厚顏的笑容,怎樣的冷水都潑不滅它。我坐在一邊,窘得失神,不知他在和人胡扯什么。過一會,他的手伸過來,把我拽到校長面前,要我解開領口紐扣?!白屓思铱纯础!彼f,“你看看,沒那么嚴重,不會影響上舞臺的!”
我想到他絕望的那一巴掌,忍住了掙扎的欲望,讓爸把我脖子下的傷疤展露了。我們出了門就又內訌上了。我說爸低三下四,像個癟三。他說我知道怕丑小時候就不該做舞蹈明星的夢。外婆去世后,我們連個講痛快話的人也沒了,兩人只能彼此出氣。
所有的僑匯商品被偷偷摸摸贈出去,也被偷偷摸摸接受了。結果是勉強接收我為走讀生。舞蹈明星的夢確實破碎了,因為我做走讀生的第二年,就來了一位女教員,和我大談舞蹈教學的偉大和崇高。學校馬上就要選優(yōu)秀學生去學師范課程,將來可以做少年宮的業(yè)余舞蹈教練,或者幼兒園的歌舞編導。女教員說來說去,意思是:做個胡蹦亂跳的孩子頭比在舞臺上做明星神圣一百倍。并且,候選人全是有明星潛質而放棄做明星的。我上師范班的第一分鐘就明白了:這是一種不撕破臉的淘汰。班上全是臉型不端、四肢不夠尺寸、練功傷得太重,或者已開始發(fā)福的人。黎若納一手把我制造成了崇高的孩子頭,將要扭著成年的臀部和腰肢,去做那些不堪入目的稚氣憨拙舞姿。而我在八歲時想什么呢?想做天鵝湖中的公主。披著癩蛤蟆似的皮,做的是白天鵝的夢?!皡谴?,你不知道,被拋棄的感覺是在那個時候才強烈起來?!?/p>
吳川雙手枕在腦后,躺在野餐臺布上,我想她在我冗長的敘述中午睡了一會。她睜開眼,馬上又瞇起。她說:“你現(xiàn)在不蠻好?做舞蹈明星現(xiàn)在倒要退休了。”
我突然來了怨恨。她口氣倒大!我現(xiàn)在蠻好?我干什么下賤事謀生她知道嗎?我和她是從一個產(chǎn)道里出來的,我和她的神色是來自同樣的投影,憑什么我就該那么低賤?黎若納給我寄過名牌沒有?她一心一意要把我變成她千金的女傭。我真是賤骨頭啊,用那么下賤營生賺來的錢為這個寶貝兒一擲千金。
“是啊,我是挺好的?!蔽谊庩柟謿獾卣f。
吳川瞥我一眼。既然想鬧別扭,何必要開這么遠的車,找個好風景來鬧?她轉過臉,面朝天,把墨鏡戴上。GUCCI,我看著墨鏡上的品牌,寶貝兒怎么可能和我成真正的姐妹?
我也把墨鏡戴上,臉朝著天。我此刻的心情是小巷里尖酸婦人的,但我已控制不住。我像是自語,講著我十七歲時在醫(yī)院等待黎若納的五個星期五。我免不了有一點言過其實,把自己的病說得幾乎奄奄一息。“黎若納怎樣了呢?她終于乘飛機來了,又回去了。因為她三歲的女兒磕破了下巴,她不愿她落疤痕?!?/p>
吳川涵養(yǎng)還是有的,她一言不發(fā)地聽著?;蛟S她真的意外了:原來她母親欠過我那么大一筆債呢。
我淡淡地說下去:“黎若納肯定忌諱肝病隔離區(qū),萬分之一的傳染可能性都得杜絕。因為她一旦沾了菌,她的寶貝兒會有十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傳染上我的肝炎。那五個星期是她苦惱猶豫的五個星期。她一拖再拖,希望托詞編得真切合理。最終沒編出像樣的借口,只好上了飛機,剛到達聽說她的寶貝兒磕破了下巴,好了,她連借口都用不著了,打道折回。我那位死去的女病友最終看到了我的謊言破產(chǎn)。”
吳川戴著墨鏡的臉轉向我,說:“我們走不走?”
“我不是妒嫉黎若納對你的寵愛。我就想告訴你,我為什么很難跟她和解?!?/p>
“那不要勉強和解嘛。”她說。
這個女孩已成了陌生人。我想自己這是何苦,去年深秋去敲開她那扇門。我的手疲憊不堪地收拾餐具、盤子,把昂貴的殘余倒在一個塑料袋里。我不愿吳川把我看得節(jié)儉吝嗇,拎起塑料袋走到垃圾桶邊上,把它扔進去。我看看周圍的景色,真是好景色。不遠處有一家老小在吃午餐,生了一小堆篝火,火光在太陽里蒼白得很。等我把吳川送回她的公寓,我們便回到我敲她門之前的情形,彼此成陌生人。從此芝加哥上空,也飄零著我那份給出去而沒人要的情感。之所以那么多沒人要的情感飄來飄去,因為大家都陰差陽錯地施予和接受。錯過去,卻不知如何錯過的。
我從垃圾桶邊上走回來,吳川已卷好野餐的臺布。趕緊收場吧,免得我們累死。我們默默地朝著車走去。地上和樹上的松鼠以為我們還有心情和它們逗耍,挑釁地攔住我們。我借題發(fā)揮地吼它們:“滾!討厭!”
吳川看看我,她說:“媽其實總說我不如你。”
我心想,行了,何必?
吳川接著說:“我以為她好偏愛你,動不動就拿你比我,一說到你就哭?!?/p>
那是她在搞政治,我心想。這種政治平衡哪個母親都會玩上一把。
我所有的回答就是聳聳肩。愛怎樣怎樣吧,我無所謂。
吳川說:“你不信?”
我說:“信不信都太晚了。”
她瞪著我,慢慢可以看出她的嫌惡。那意思是:你拿我清算什么呀?你母親父親欠你,我又不欠你!她提起兩腿飛快地走到停車處,把籃子放下來。我掏出鑰匙,一瓶防曬霜被帶出來,滾出去。我去撿防曬霜,墨鏡又掉到地上。抬起臉來,我嚇了一跳:吳川用一種我從來沒見過的眼神看著我。我在她眼里是丑態(tài)百出的,不值得她正眼看的。
我這才知道,她之于我是怎么回事。她優(yōu)越于我太多太多,她知道這點。
告別時我們還企圖裝著沒事。到底是文明時代,幻滅也要禮貌周全、不動聲色。在她關上門的一剎那,她突然想起什么。
“對了,那盤CD你聽完了嗎?”她用英語討還東西,顯出上流風范。
“好的,我明天給你送來?!?/p>
“我要是不在,留給樓下守門的吧?!?/p>
她肯定已做好“不在”的打算。
我一回到家就找那盤CD。我沒有聽過它,吳川聽的音樂都太青春了。我想起來了,茹比好像說過,她拿走我一盤CD。一問,果然就是吳川那盤。我說她該先問過我再拿。她說她在我車上看見那盤CD,當時就問我能不能讓她聽兩天。我說我根本不知道她說的是這盤CD。
茹比的CD我可以隨便拿回來聽。她對我突然的乖戾不解,沉默一會兒才問:“你見鬼啦?”
我說那盤CD是借的,馬上要還。
她說她正在急診室上班,沒法給我送CD。
我說我馬上去她的急診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