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野草在歌唱(10)

秘密呼喊自己的名字 作者:張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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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 11月 11日,李啟章一大早就興沖沖地打電話,說那天是他的生日,邀請大家中午聚聚。那天客人果然不少,文聯(lián)主席老邵、左藍、唐小米、老賈、老高、他的表弟、他生意上的伙伴小楊,還有程禾。

程禾在半年之后與我們重修于好。那次李啟章去書店買詩集,跟老板聒噪半晌,扭頭時看到了一個背影。據他說,那個背影如此熟悉、如此親切,讓他懷疑是自己某位久未謀面的親戚。后來他驟然想起,那不是別人,正是跟我們割袍斷義的程禾。他說當時作了很久的思想斗爭,才鼓足勇氣走上前猶猶豫豫地問道:

“來買書了,你?”

據李啟章說當時程禾扭頭朝他笑了笑,很安靜地笑了笑,然后默不作聲。這讓李啟章有些尷尬,于是他只得打圓場般說了第二句:“中午別走了,找地方喝兩盅。哥幾個都挺想你的?!?/p>

程禾拒絕了他。拒絕的方式很簡單,那就是家里尚有別的事,脫不開身。

根據李啟章的描述,我覺得事情出現了轉機。稍后幾天我們給他打電話,邀他來縣城喝酒,他沒拒絕,很爽快地來了。我徹底忘記了久別重逢后的情景,也許在我記憶里,這位固執(zhí)的兄長從未跟我們有過嫌隙,從未離開過我們。抑或者,連那個失聲痛哭的夜晚也只是我的夢境與虛構。它不曾誕生過:那些面目模糊的人,喧囂刻薄的酒場,無趣惡俗的玩笑,嘔吐物,高速公路上汽車的尾燈以及抱頭痛哭的男人們。只是我由“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一次微妙蛻變。它不曾意味昭示著什么,它只能意味昭示著什么。

那天,小小的屋子顯得促狹喜慶。吃到一半時那條八斤的花鰱不夠了,李啟章就又咋咋呼呼地點了一尾。我下午單位要開會,就早早離席了。臨走前李啟章興高采烈地問我,如果代開二十萬元的發(fā)票,需要繳多少稅?看來他最近生意不錯。我 一直希望他生意興隆,那樣他就沒過多時間去考慮形而上的狗屁詩歌了。

晚上跟一幫同學吃竹蓀鵝時,接到老邵的電話。他聲音低沉,他說,李啟章在醫(yī)院,趕快隨我去看看!我沒聽太清,就站在馬路邊候他。老邵很快到了,騎著輛破摩托車。他表情凝重地說,李啟章出事了。那晚風大,我以為聽錯了,就問,是李啟章老婆住院了?老邵支支吾吾地說,他也不太清楚。等到了醫(yī)院急診室,我問老邵,李啟章在哪兒呢?他默默地指了指說,喏,就躺在那兒。

我這才發(fā)現,李啟章就躺在急診室的病床上。他的臉灰撲撲的,我竟然沒能認出。他直挺挺地躺在白色床單上,合著眼,雙臂筆直地擺在身體兩側,身上穿的還是中午過生日時的衣服……我忽然意識到什么,連忙問老邵:“他怎么了?”

“……死了……”老邵搖搖頭說,“唉,已經搶救過了。”

“死了?!中午不還好好的嗎?!”我瞪著他,“今天是他生日??!”

“我們一直喝到下午四點,他回家去睡覺。等他老婆六點鐘下班回來,發(fā)現他在家里上吊了,”老邵摸摸眼睛,“這個渾小子!真狠心哪!”

“他干嗎上吊?”

老邵搖搖頭:“不清楚。他一個字都沒舍得留?!?/p>

我很快聽到衰老絕望的號啕聲,是他的父母和姐姐趕來了……我捂住嘴巴默默地走到醫(yī)院門口,肆無忌憚地哭起來。急促的旋風來回拍打著對面鐵皮屋的廣告招牌,發(fā)出叮叮當當的聲響。我坐在醫(yī)院的臺階上,聞著酒精味和各種軀體腐敗的氣味,不停抽搐。

警察和法醫(yī)也很快到了。

我給程禾打電話。我哽咽著把這個消息告訴他。我知道他肯定要失眠了。他在電話里不停地嘆息、嘆息,然后是無休止的疑問和質問,可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事后聽說,他老婆那天晚上下班后,發(fā)現門從里面反鎖,就大聲喊李啟章的名字。她的嗓門向來很大,可仍沒有動靜,打手機也沒有人接。她這才起了疑心,從鄰居家的院墻跳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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