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禾也很少找我。即便我們面對面地喝酒聊天,我們也不曉得聊什么。他的眼神越發(fā)憂郁,似乎總在為什么事發(fā)愁。由于金融危機,生意越發(fā)難做;女兒的學業(yè)讓他擔憂,而那個細高細高的兒子患有好動癥,眼睛總是不停地眨,每個月都要帶他去北京兒童醫(yī)院就診,回程時背著一麻袋草藥……小說離我們似乎越發(fā)遙遠。他曾經(jīng)說:即使到頭發(fā)斑白,我們也應該坐在一起,談談情,說說夢。可事實并非如此。我感覺他離我很遠,我們再也回不到初次相逢時的默契欣喜。所有的一切都在變化,且是朝著我們未曾預知的路。有時想起那個跟他喝酒的下雨天,想起他隱匿在黑暗光線中的臉龐,恍惚竟是上輩子的事。
那是 2005年。2005年的縣城跟 1997年相比,仍然沒有太大改變,只是街上的豪車多了,關于二奶和小姐的消息再也引不起人們的好奇和譴責,相反,人們都開始羨慕有錢人,羨慕他們有更多的女人和兒子。多年后想起,那個年代正是所有美好、脆弱、柔弱的精神被擯棄的年代,赤裸裸的物質(zhì)欲望、身體欲望和娛樂至死的精神正快速蠻橫地侵占著每個肉體的神經(jīng)末梢……我,我們,以及未來的我們,都不曾想到過,這個世界真正的質(zhì)變開始了,如果說以前的美德、道德底線尚有擁躉和教徒,那么之后的年代,所有的廉恥和美德都將被打入冷宮,真正的資本主義時代君臨了。我想起了李啟章的離世,想起了瓦爾特·本雅明。他在《發(fā)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中,曾經(jīng)做過如下論斷:
我?guī)讉€小時幾個小時地站在富爾維??蠢锇旱木吧?,在德·拉·加爾德圣母院看馬賽的景色,在圣心廣場上看巴黎的景色。在這些高處感受最深切的是一種恐懼。那蜂擁一團的人類太可怕了。人需要工作,這當然是對的,但他同樣還有另外的需要,其中之一就是自殺,這既是他本人的內(nèi)在需要,又是塑造他的社會的內(nèi)在需要,這比他的自我保護的內(nèi)在引導還要強大。
有一天我窮極無聊,跑到云南米線館吃米線。當我打開一瓶劣質(zhì)白酒后,才發(fā)覺不遠處的桌子上,坐著我曾經(jīng)的領導,那個會變魔術的副所長。他也發(fā)現(xiàn)了我,很開心地跟我坐到一起。他退休了,據(jù)說迷戀上了十字繡。人們都在傳說他每天只睡四個小時,剩下的二十個小時就趴在桌子上,繡那幅長十米寬五米的《八駿圖》。由于懶得去廁所(怕耽擱時間),他已經(jīng)患了前列腺炎和尿路結(jié)石。
“喝酒嗎?”我問他。我記得他酒量還不錯。
“我很多年沒喝了,”他的臉頰更瘦了,仿佛剛出土的木乃伊,“不過咱爺倆好久沒喝兩盅了,今天破破例吧?!?/p>
那晚他喝了三四兩就不行了,身子歪歪斜斜倒在一旁。我本來還期待他能給我變魔術,看來也泡湯了?!澳闫綍r的衣兜里,是不是總揣著幾個鋼珠?”我用力搖搖他的身子,“是不是?”
他貌似打起了酒鼾,我更失望了。我還記得變魔術之前,他像體操運動員那樣劈腿、高抬腿、彎腰。這些熱身動作甫一結(jié)束,魔術表演就開始了。我以為其他的專業(yè)魔術師也像他一樣,在正規(guī)表演前都這樣熱身。這一度讓我對這個行業(yè)心存敬畏。而現(xiàn)在,他趴在油膩的酒桌上,涎水順著嘴角緩慢地流下來。
我走出屋子回家。路過一塊荒地時,我不禁停了下來。以前那里是居民區(qū),因為涉及拆遷,居民全部搬走,但是房子還沒有拆干凈。一棟棟的房子像被野蜂拋棄的蜂巢,在夜里散發(fā)著孤寡的氣味。那是誰家的一塊草坪,在黑暗中我看不清上面盛開的野花,只恍惚瞥到高而伶仃的野草在風中搖曳。那是深秋了,我豎起耳朵,聽著草叢里蟋蟀的鳴叫,以及一種“沙沙沙沙”的奇妙的摩擦聲。那是什么聲音?我半蹲下去,將耳郭緊緊貼到干燥冰涼的地面上。讓我失望的是,除了野草喏喏歌唱的聲音,什么都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