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以后咱們當小大夫的千萬別抱怨。一個人的屁股坐在什么位置，直接決定大腦的思維方式，領導是不愛聽這些的，動不動還會說，他們當年如何，你們這才哪兒到哪兒的話。”

“他們當住院大夫那是什么年代？那時候的老百姓用大鞭子趕著，大喇叭宣傳著都不來醫(yī)院生孩子，那個年代的營養(yǎng)條件多差呀，超過七斤的孩子都少見，生孩子也以經產婦居多，肚子一疼，三五個小時差不多就生了，不用側切，生完24小時就抱孩子回家了?，F在倒好，幾乎百分之百都是初產婦，生個孩子平均也要七八個小時。而且現在的孕婦都怕孩子輸在起跑線上，玩兒命地吃，胎兒動不動就是七八斤，哪兒那么好生啊！過去生孩子的大多數是勞動婦女，兩個膀子一用力，大麻袋都能扛起來的女人生孩子根本不費勁兒。現在倒好，八成以上是坐辦公室的白領，該肚子用力的時候腹肌不行，該屁股用力的時候肛提肌不行，就大喊大叫的時候聲帶好使，叫得那個大聲兒啊，力氣全從嘴里跑出去了。孩子還沒出來，大夫護士的耳朵都要震聾了，醫(yī)院的房頂都快被掀開了。

“還有，他們值班的時候一晚上才生幾個孩子？以前協和產科一個月的分娩數不超過100，現在動不動都快200了，整整翻了一倍啊，您當是玩兒呢？婦科您倒是也管著，可那時候的中國人生活方式保守，哪兒有現在這么多的宮外孕和盆腔膿腫？再說了，那時候的公路火車汽車飛機哪兒有現在這么方便，北京周邊，平谷順義房山的老百姓要不是急病大病或者快咽氣了，誰會大半夜趕來看協和？豈是現在‘全國人民上協和’的火熱大好形式？現在的高速公路四通八達，別說廊坊、香河、天津、保定，就連內蒙、東三省甚至福建廣東的病人還不是打個‘飛的’就來了?！?/p>

“都說身處高位者，要把別人當人，身處低位者，要把自己當人?？傊?，在領導面前，喊累是大忌，一點現實意義都沒有，碰上心腸軟點兒的婆婆還好，起碼能在口頭上安慰咱們一下，說你辛苦了，干得不錯。碰上剛才這種嘴刁的婆婆會說，媳婦啊，我們哪個不是這么累過來的？再說了，怎么別人都不說，就你一個人喊累呢？再累你也得干，還是省省力氣少抱怨吧。碰上城府深心狠手辣的婆婆，根本不會當著面說你什么，表面風雨不動安如山，內心里說不上已經認定你這個孺子不可教，在她的心目中，已經就此將你邊緣化，排除在了主流隊伍之外，以后有什么好事兒都不帶你玩。總之，不要喊累，能干就干，干不了就走人，協和是皇上女兒不愁嫁，喊累除了給自己打上‘心浮氣躁’或者‘能力不足’的標簽之外，百無一用?！边@些是查完房，我和龍哥去手術室的路上，他教導我的，我照搬過來開導琳琳。

琳琳一邊賭氣，一邊用力地梳著頭發(fā)：“你說的對，你們說的都對，只有我是傻帽兒，一句話，我們住院醫(yī)生在協和想要長久混下去，就是要學會兩樣東西，一是拍馬屁，二是裝孫子，領導就喜歡這樣兒的，對不？”

我倆相對無言，再哈哈大笑，最后一笑解千愁。

“你說這些教授，怎么就這么愛罵人呢？肯定是年輕時候住集體宿舍落下的毛病，做愛都不敢大聲叫喚，心理太壓抑，敢情都利用工作之便朝咱們發(fā)泄出來了?！绷樟枕樖帜眠^一本雜志，邊翻邊說。

“誰知道，唉，我明天夜班，中午得趕緊睡一會兒，否則一晚上不睡真的頂不住?！碧稍诖采?，我卻睡不著了。

自從財大氣粗的洛克菲勒基金會對協和撒手不管以后，協和大夫徹底告別了原來的管家式公寓生活，很多醫(yī)生都已經混到結婚生子一把年紀了，還全家蝸居在19樓的單身宿舍里。那時候不流行到賓館開房間，估計大夫們也是舍不得多余的銀子，據說誰的家屬來探親，同宿舍的舍友都會自動自覺搬到病房值班室睡覺，騰出房間成全這對苦命鴛鴦?，F在的教授之中，很多人的下一代就是在這種艱苦環(huán)境中制造出來的。孩子大了沒人幫看管，值夜班的時候就領到病房來。醫(yī)生交接班的時候，逐一交代每個孕婦的產程進展情況，孩子們就在一邊擺弄玩具或者寫作業(yè)，或者你打我一下、我還你一拳地招貓逗狗玩。長期的耳濡目染，這群小孩經常是滿口醫(yī)學術語。據說有一次一個大夫的女兒突然說肚子疼，另一個大夫的兒子表現得非常鎮(zhèn)定，滿不在乎地說：“你丫沒事兒，別大驚小怪的，可能是有宮縮了，要臨產了?！?/p>

當年的那一撥大夫，現在都已經是技術骨干，不是全國知名的專家，就是學科帶頭人。那些整日混在病房里，聽著強直宮縮、高位破膜、潛伏期延長、出口產鉗這些醫(yī)學名詞，聞著消毒藥水和福爾馬林長大的80后孩子們都已長大成人。只是，因為種種原因，我們婦產科還沒有一個下一代直接把父母的衣缽繼承的。

醫(yī)生的孩子不學醫(yī)，一定是哪里出了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