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已過,但秋天似乎又還沒有來。每年這樣的時節(jié)出門,我都會想起弗羅斯特的幾行詩——
夏天其實是一場誤會,
那些樹木和流云就是誤會的言辭。
我承認我迷戀。
我對樹木的迷戀多于石頭。
豐美的,不僅僅是花草和異性的嘴唇……
季節(jié)轉換時,心里總會涌動某些隱秘的情緒。仿佛有一句話將說未說,另一個人欲走還留。又如聽到一首歌,歌者娓娓唱來如傾述,仿佛情人之手從你的脊背緩緩滑下,感情飽滿、舒緩得當,在該停留的地方做了停留之后,繼續(xù)毫不刻意地繞道而行——歌者不動聲色又令人舒服的迷人轉調(diào),將引領著你緩緩駛進下一個多情的季節(jié)。
這多情時節(jié),我要去一個夏無酷暑、冬無嚴寒;山中有城,城中有山的旖旎之地——貴州。剛才由于滿腦子的石頭、花草、流云、嘴唇以及那位不存在的歌者的真實挑逗,我有種飄忽、沉醉、忘乎所以的感覺,仿佛喝了幾杯醇香美酒。
說到貴州,自然就會有酒香飄來,茅臺之鄉(xiāng)令善飲者神往。我酒量甚差,卻偏偏喜歡有關于酒的趣聞故事。記起在梁實秋先生的散文集里讀到,他說當年他在國立青島大學任教,那些年輕教授們都認為青島是個山水好地方,但缺少文化:“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彼?,他與聞一多、楊今甫等知己友人正好八個,搞了個組合,戲稱“酒中八仙”。他們?nèi)找恍★?,五日一大飲,“猜拳行令觥籌交錯,樂此而不疲者凡兩年?!?/p>
當時張道藩任國立青島大學教務長,他對杯中物無特別偏好,故不屬八仙之列,但對于“酒中八仙”酒酣耳熱的醉形狂態(tài)還頗為欣賞呢。有一次他回貴州老家,返青島時還特意帶給八仙們每人兩瓶茅臺酒!只是這幾個“土八仙”不識貨,他們當時不僅沒聽到過茅臺的名字,對于粗陋的包裝更是看不上眼,所以一概待放置不理。直到有一天梁實秋父親到青島小住,一進門頓覺異香滿屋,打開品嘗,贊不絕口。于是梁實秋便把張教務長分贈給其他“幾仙”的茅臺“盡數(shù)索來,以奉先君。”
“酒中八仙”那唯一的女性是誰?她叫方令儒,是國立大學的國文老師,聞一多任國文系主任。另一文章好像讀到過聞主任對下屬方令儒曾經(jīng)心動過,但她由于自身的經(jīng)歷,看透了紅塵情事,便以一首詩歌婉拒了一多先生的苦心多情。當時我看到這兒,仿佛看見不施脂粉、郁郁寡歡的方令儒女士穿著一襲黑色旗袍漸行漸遠,而后聽見一首有著民國韻味的曲子恍惚間走了調(diào),散落在天涯。
我先在貴陽逗留了幾日,在一家舊書店淘得兩本舊書,納博科夫的小說《黑暗中的笑聲》和毛姆的隨筆《巨匠與杰作》,兩本書均為1987年出版,泛黃的書頁和以原書主人的筆跡使我感受到了歲月的醇厚和芳香,有如埋在樹下的一壇陳年老酒,等你去開啟品味。
第二天,當?shù)赜讶藥胰ヅ懒饲`山,上山之前友人說,山上有很多猴子,它們的野性絲毫不遜于峨眉山的,一定要小心。他曾經(jīng)親眼看見,一位女士先被一只猴子上了身,可能以為她胸前鼓鼓定藏有吃的,后來一躍而上又撲去三只在她身上,一通抓、撓,搶、摸,搞得女士害怕氣憤又羞愧難當。
半山腰有個弘福寺,我們幾人在羅漢堂內(nèi)轉了好幾圈,在五百羅漢齊刷刷地注視下、在旁邊念經(jīng)房傳來的梵唄聲里,我出神漫游了許久。走出羅漢堂繼續(xù)上山。今日山上的猴子們,與友人之前的恐怖敘述完全兩碼事啊,它們和游人各行其道、相安無事。對于游人遞給它們的食物,猴子們毫不客氣美美食之。有幾個漂亮的女香客也許也聽到過此地猴子野性十足的故事,又好奇又害怕,嘰嘰喳喳的。
站在黔靈山頂,一陣風吹來,吹走了夏天的誤會,吹來了樹木和流云的言辭,在這季節(jié)轉換之際,仿佛有異性的嘴唇向你吐露芬芳,使人不飲自醉。如果每趟旅程都有如一章樂音的摸索行進、起伏流轉,那么我想如果接下來還那樣放任游蕩,是否會聽見好心人呼喊:喂,你走調(diào)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