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夏河的那天清晨,盡管是陰天,但你仍然戴著巨大的墨鏡,棗紅色的披肩將頭部包裹得很嚴實。
你臉上的紅色印記仍然十分明顯,你對笨笨說,你終于明白為什么那些有殘疾的人,無論得到多少鼓勵,無論他們多么清楚自己只是災難的無辜載體,但在面對外界的時候,仍然是顫顫巍巍的樣子。
榮格講過:對于普通人來說,一生最重要的功課就是學會接受自己。
只有精神世界無比強大的人才能夠坦然地接受自己的不完美,甚至不完整吧。
可是要學會接受自己的殘缺,又需要多少時間和閱歷的不斷洗滌與沉淀?
你說,你看我,自以為已經算是超脫豁達了,就因為臉上突然冒出來這塊莫名其妙的東西,都不敢跟陌生人說話了,怕嚇到別人。
面對相貌上的殘損,你曾引以為傲的內涵,智慧,氣場,通通化作了煙云。
你戴上耳機,隔著深色鏡片,靜靜地注視著外面漸漸消散的霧。
清早的候車大廳里人聲依然嘈雜,你沒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你一心想著,如果這塊該死的紅色印記永遠停留在你的右臉上,該怎么辦?
在抽完一支煙之后,你依靠著冰冷的墻壁,得出了一個悲哀的結論:如果它永遠不褪去,那一定不會再有人愛你了。
沒有人是因為靈魂美麗而被愛的。
你回到座位上時發(fā)現(xiàn)旁邊多了一對父子。
小男孩看起來最多七八歲的樣子,披著校服,左手打了石膏固定在胸前。父親的左手攬住孩子的肩膀,輕聲細語地跟他說著什么,不斷有淚水從他的眼角流下來。
他看起來好像很疼的樣子。
半個月來的頭一次,你摘下了墨鏡,湊過去問那個父親:“孩子怎么了?”
那是一張中年男人的面孔,黝黑的皮膚上是歲月鏤刻的紋路,眼睛里有些混濁但擋不住對孩子的痛惜,這樣的面孔,在每個大城小鎮(zhèn)都隨處可見,那是最平凡的中國父親。
他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你一個大概,騎摩托車時,不小心把孩子給摔了。
你注意到他自己的臉上也有擦傷也有淤青,或許在看不到的地方有更重的傷痛,但這一切都比不上孩子的眼淚滴在他心臟上的分量。
你把背包反過來,找出僅剩的幾顆悠哈奶糖,你怕自己的臉嚇到孩子,只能側著頭跟他說話。
孩子收下那幾顆糖之后,很乖地說:“謝謝阿姨?!?/p>
你怔了怔,像是到了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對于七八歲大的孩子來說,自己早已經不是漂亮姐姐。
而是阿姨。
對于這個發(fā)現(xiàn),你心里有些淡淡的悲傷,但你只是笑笑,安慰他說:“男子漢不要哭,手很快就好了?!?/p>
七點半,去往夏河的游客們開始上車,你起身背著包,拖著箱子對小孩揮揮手。
在那段車程中,你的腦海里不斷反芻著小孩子握著父親的大拇指的畫面。
很久很久以后,你從印度回來,借來朋友的空房子寫字,某天晚上你夢見祖母那間漆黑的老房子,它陰森可怕,你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也打不開那把生銹的鎖。
你的父親就在門外,與你一墻之隔。
你急著哭著就醒來了,外面的天還是黑的,對面那棟樓沒有一扇窗口亮著燈,你在寂靜的黑暗中待了很久很久。
你忘了他的樣子,或者“忘了”這個詞語都用得不夠恰當。
對于曾經握在手里,真真切切地存在于人生里的人和事物,才可以說忘了。
但自記事起就一直空白的部分,如何能夠說忘了?
那天凌晨,你在私密微博上寫下了一句話,正是在去往夏河的路上,配在你腦海中那副畫面旁邊的文字:父親,到底是什么樣的一種感覺?
我想你這一生都不可能會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