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驊失蹤之后(二〇〇四年六月二十日晚,他搭乘的吉普車,在由德欽縣城返回明永村途中,墜入瀾滄江,車里有粉筆,有啤酒,前者是他給孩子們買的,因為他即將離開德欽,后者是藏族司機送給他的禮物),被其嵌入《我最喜愛的》一詩中的幾句藏族民歌流布甚廣,有人甚至誤以為那便是馬驊的原作——“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白上再加上一點白/仿佛積雪的巖石上落著一只純白的雛鷹;/我最喜愛的顏色是綠上再加上一點綠/好比野核桃樹林里飛來一只翠綠的鸚鵡?!倍鴮嶋H上,那幾句民歌只是馬驊隨手借來的他者視角,真正的用意,卻是與其對話——四行引用之后,尚有一行收尾,方是馬驊著墨所在:“我最喜愛的不是白,也不是綠,是山頂上被云腳所掩蓋的透明和空無?!?/p>
馬驊不甘寂寞,因為他懷有強烈的自我意識,他始終在金庸筆下的俠客式自由,與整個西方世界賴以存在的現(xiàn)代性的自由之間,尋找可能交匯的一點。二〇〇三年九月下旬,我和幾個朋友在中甸古城的一處客棧等待馬驊,其中一位朋友希望加入藏歷水羊年的轉(zhuǎn)山隊伍,馬驊翻越白馬雪山,風塵仆仆前來迎接。午后一點,馬驊現(xiàn)身:沖鋒衣,登山包,一撇小胡子,近視鏡上夾著墨鏡片。我們正在吃飯。馬驊并不與任何人寒暄,坐下就吃。問他洗不洗手,他說,已沒了那臭毛病。
強烈的自我意識驅(qū)動的表演性,就像一枚煙幕彈,一如既往的煙幕彈,使得接近馬驊的人,難以完全領(lǐng)悟德欽的生活對于這樣一位青睞生活中的戲劇性的“浪子班頭”的真實影響,亦即一處自然與神性渾然一體的巨大場域,對于一位客居于此的熟稔現(xiàn)代的青年知識分子的真實影響,更何況,他還是一位置身水庫下游卻依然懷有語言抱負的嚴肅詩人。
沒錯,馬驊愛開玩笑,游戲人生,但對于詩歌,他很嚴肅,甚至過于嚴肅?!吧w世界浪子班頭”的詩歌與遠游皆出乎對于幻想的尋找,幻想需經(jīng)由語言或足跡證實,方可據(jù)為己有。戒除洗手的臭毛病,便是經(jīng)由足跡證實,并據(jù)以為私的一種關(guān)于他者的幻想,一種自我意識的圈地舉動。而《雪山短歌》,那些干凈簡潔的形式感,那些洗得干干凈凈的形式感,卻是一位水庫下游的詩人,為了尋求漢語詩歌的解決之道,對于作為他者的另一種文化母體,所展開的一次無可奈何的草船借箭。
《雪山短歌》當然能夠讓人聯(lián)想起從陶潛到王維的傳統(tǒng),但陶潛或王維的詩篇賴以成立的文明樣式卻已不復存在,那些詩句,已是歷史博物館中紅外線守護的瓷器,否則馬驊也沒有必要動身前往遙遠的他者,不僅挪借活生生的自然,也挪借活生生的神性乃至佛性:“云腳所掩蓋的透明和空無。”
包括未竟稿,《雪山短歌》計有三十七首,定稿每首五行。對于馬驊來說,這不是一個很高的產(chǎn)量,而且,《雪山短歌》的主要篇目多作于客居德欽的早期與中期。有人以“極簡主義”解讀《雪山短歌》,我認為這是一種誤讀?!堆┥蕉谈琛沸问胶唵?,但絕不屬于祛除意義的后現(xiàn)代的“極簡主義”,而是恰恰相反,這是一疊不乏自我意識與表象實體的質(zhì)樸之歌,它向遙遠的傳統(tǒng)致敬,僅祛除粗鄙而非意義——它僅試圖祛除那一種失去來源,進而失去自由的語言的粗鄙。
《雪山短歌》本應(yīng)只是馬驊生命中途的一頁?!堆┥蕉谈琛返诌_的明澈,亦絕非這位詩人必然的終點,也許草船借箭之后,他有理由涉足更為壯闊的文明遠游。
然而,意外的失蹤改變了一切。讀者難免不會帶有“后期作品”的期待審視這些作品。作為讀者,我們只能停在這里,一任馬驊撂下詩篇,抽身離去,而后與此無關(gu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