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極大的智慧,從現(xiàn)在就能看到未來。他從來都知道,品性需要修煉,欲望需要約束,沖動是魔鬼??墒?,他也知道,徐志摩是詩人,敏感而熱情的詩人,陸小曼是名媛,我行我素的名媛,他們倆的結(jié)合,是火星撞了地球,無可阻擋,因而,梁啟超感到了一種毀滅的哀傷。
他怒吼:徐志摩、陸小曼,你們聽著!你們都是離過婚,又重新結(jié)婚的,都是過來人!這全是由于用情不專,以后要痛自悔悟,希望你不要再一次成為過來人。我作為你徐志摩的先生——假如你還認我為先生的話——又作為今天這場婚禮的證婚人,我送你們一句話,祝你們這是最后一次結(jié)婚!
徐志摩面紅耳赤,陸小曼幾近昏倒。
梁啟超努力讓這個世界變得有秩序,而陸小曼和徐志摩,卻努力破壞了這個秩序。
他們到底是兩種人。一個立,一個破,一個是聚沙成塔,兢兢業(yè)業(yè),成就輝煌,一個則是橫空出世,燃燒生命,鑄就傳奇。
林徽因的前半生,遇到徐志摩,是開啟感性,接觸大師,點燃了她命里原有的熱情之火。這火燒到連她自己都感到害怕,想要逃走。她和徐志摩太像,他們其實是一類人,一樣敏銳,一樣熱情,一樣富有詩意,但他們注定要走不同的路。
林徽因的前半生,在充滿變數(shù)的最初,很慶幸有梁啟超這樣位貴人,他協(xié)助她和她的愛人梁思成,定下了穩(wěn)若磐石的人生基調(diào):理性,光明,向上。梁啟超總是在她迷惘彷徨的時刻出現(xiàn),一條小船眼看偏離航道,他使一把力,借一線光,立刻讓它歸于正軌。
梁啟超究竟是大師。
他是改革家,學者,一代名流,但同時,他還是一位嘔心瀝血、循循善誘的父親。
成長,教育,就業(yè),成家……他允許你自由成長,但又給你法度之方,可商可量。
他從不把自己當權(quán)威(雖然他的確很權(quán)威),他給自己的定位是,孩子們的老師與朋友。
他仿似如來佛,孩子們則是孫悟空,憑他們怎么鬧,還是逃不出他的五指山。他讓孩子們西天取經(jīng),經(jīng)歷九九八十一難,終成正果。
事實證明他總是對的。
他以一種驚人的洞察力和強韌的包容力,一手打造了幾個出色的孩子。
遺憾的是,命運從來變化多端。
林徽因和梁思成,有屬于自己的人生劇本,不是父母們的續(xù)集,不是孩子們的前傳,更不是朋友們的番外。
梁啟超恐怕想不到,即便他如此耗盡心神地安排、設(shè)計梁林——這樣一對優(yōu)雅、聰慧且擁有如此社會地位的伉儷,在未來的人生中,還是無力抵抗時代的洪流,于顛沛流離中,耗費了相當?shù)臅r間和巨大的精力。
不過,從另一個方面看,梁啟超的良苦用心,卻沒有白費——正是在那樣一種苦痛的消磨當中,林徽因和梁思成散發(fā)出來的巨大人格光芒,堅忍,樂觀,不屈向前,恰恰顯示了那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氣骨。
與梁任公,一脈相承。
他們身上都有種民國氣質(zhì)。傳統(tǒng)中國的士大夫氣質(zhì)與西方之民主、自由氣質(zhì)兩相融合,營造出前所未有的一代。
既讀過經(jīng),又留過洋,然后,在戰(zhàn)火中洗禮,成長,而后升華。
林徽因在李莊的一張相片最能代表這種氣質(zhì):一件長衫,一身清癯,笑對苦難。
人生是變動不居的。但他們的人生觀,堅若磐石。
梁啟超逝世后,梁思成和林徽因生了女兒。
他們把她取名為,再冰。
用來懷念,她那個曾叫做“飲冰室主人”的爺爺。
梁啟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