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為什么寫過江南，還要寫水鄉(xiāng)？我想這并沒有炒冷飯之嫌。如果《江南》是把那些風(fēng)物從它們的故鄉(xiāng)里剝離出來，捧到你面前來給你欣賞，那么《夢里水鄉(xiāng)》則是想帶著你一起去行走，走進(jìn)這片以水為安身立命之本的大地中去。

依稀還是古老的歲月，在先民們還沒有來得及用雙腳走出一條通衢之道的時候，卻早已經(jīng)有更古老的水來為我們開道。那時的河就是今天的路，你只要有一艘船，就能乘著它出高山、過峽谷、越平原、入大海……這一定是一段傳奇般的旅程，即便是路上隨意灑出的一顆顆水珠，落在岸邊就能長出一處處繁華。而我，愿意把它們叫作水鄉(xiāng)，水的故鄉(xiāng)。

生于斯，長于斯，會不會也有人像我，憑水而立，借著倒影，愛上你的一切，哪怕是被風(fēng)吹出皺紋的額頭、和與河岸有著同樣弧度的脊梁?？墒撬l(xiāng)，當(dāng)你的五官早早被粉墻黛瓦與小橋流水所描畫，我卻開始懷念你歷經(jīng)滄桑的樸素容顏；當(dāng)你的腳步已然被幾個標(biāo)本般典型的小鎮(zhèn)所羈絆，我卻開始尋找你曾經(jīng)在寂寥的江河邊留下的足跡。有時行走，不是為了身外風(fēng)景與身邊的人，而是為一種在身體里流動著的呼喚，可我至今也弄不清，那到底是一種水做的鄉(xiāng)愁，還是一汪鄉(xiāng)愁般的水。

在這本書中，我走過的地方主要還是江、浙、滬、皖，即地理上廣義的江南。在這片水與土交融的大地上，可以整理出古村鎮(zhèn)較為集中的八條水系：楠溪江、甌江上游、富春江—蘭江、新安江、青弋江、曹娥江、太浦河—南太湖與江南運(yùn)河。于是我試圖以河流為線索，用鏡頭與筆去記錄散落在這些江河之畔的古村鎮(zhèn)。因為走過，所以真實；因為感動過，所以牢記?？稍谶@些年來的行走中，我卻有意地避開了所謂的“四大古鎮(zhèn)”，這并不是由于古鎮(zhèn)濃郁的商業(yè)化氛圍，或是自己的人群密集恐懼癥。只是覺得如此為人著知的古鎮(zhèn)一定早就厭倦了太多的溢美之詞，而更需要片刻的寧靜。所以，把它們留給回憶就好，即使哪一天再度想起，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模樣也不會有太大的改變吧。

與之相反，更多你不曾聽說，甚至連名字也不認(rèn)識的小鎮(zhèn)，對我卻有著無法擺脫的致命誘惑。它的每一條街巷弄堂，每一塊青磚黛瓦，每一扇木門花窗，每一間店鋪人家，都曾經(jīng)沉浸在身邊那條河流最清新的氣息中，與最熱鬧的水聲里?？墒钱?dāng)一切歸于平靜，小鎮(zhèn)漸漸落伍了，用船裝載的歲月，無疑會被隨車輪滾動的時間所拋棄。在多年以后終于與之相遇時，仿佛并不是我們走在這樣的小鎮(zhèn)里，而是小鎮(zhèn)走在我們的心中，只是走著走著，卻似乎漸漸快要走失了。于是我才會有些急切地想去看看，在它無可避免地走出我的視線之前，去記住我所能記住的，哪怕一個背影、一次回眸也好。

可即使真到了再也找不見的那時，我想我也不會過于傷感，這不是因為我去過、看過、拍過、記錄過，而是因為沒有改變就沒有歷史，沒有消逝就沒有新生，我們幾千年的文明，不正建立在那一層層屹立過又倒塌過的廢墟之上嗎？相信只要人依舊，故鄉(xiāng)永遠(yuǎn)如故。哪怕用一輩子的時間，去懷念湮沒的輝煌；用幾代人的血脈，去滋潤干涸的河床、水鄉(xiāng)，不會只是在夢里，終有一天會在我們身邊。

行到水鄉(xiāng)應(yīng)底事，看黃鶯，飛上杏花枝。春來春去，轉(zhuǎn)眼又是一年，或許我們都該拋開沉重的一切，只是單純地去走走。那么，還等什么呢，雙腳與心，總有一個要在路上。

最后，要感謝我的朋友周繼軍、江師君與徐暉，沒有你們的風(fēng)雨相伴與寶貴意見，也不會有這本書的誕生，借此片紙，聊表謝忱。

青簡甲午年春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