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叛徒要比做俘虜可怕多了。俘虜尚可表現(xiàn)忠勇,希望未來;叛徒則是徹底無望,忽然間大家都把你拋棄了。五歲或者六歲,我已經見到了人間這一種最無助的處境。這時你唯一的祈禱就是那兩個老太太快來吧,快來結束這荒唐的游戲吧。但你終會發(fā)現(xiàn),這懲罰并不隨著她們的制止而結束,這懲罰擴散進所有的時間,擴散到所有孩子的臉上和心里。輕輕的然而是嚴酷的拒斥,像一種季風,細密無聲從白晝吹入夜夢,無從逃脫,無處訴告,且不知其由來,直到它忽然轉向,如同莫測的天氣,莫測的命運,忽然放開你,掉頭去捉弄另一個孩子。
我不再想去幼兒園。我害怕早晨,盼望傍晚。我開始裝病,開始想盡辦法留在家里跟著奶奶,想出種種理由不去幼兒園。直到現(xiàn)在,我一看見那些哭喊著不要去幼兒園的孩子,心里就發(fā)抖,設想他們的幼兒園里也有那樣可怕的游戲,響晴白日也覺有鬼魅徘徊。
幼兒園實在沒給我留下什么美好印象。倒是那兩個老太太一直在我的記憶里,一個胖些,一個瘦些,都那么慈祥,都那么忙碌,慌張。她們怕哪個孩子摔了碰了,怕弄壞了房東劉奶奶的花,總是吊著一顆心。但除了這樣的怕,我總覺得,在她們心底,在不易覺察的慌張后面,還有另外的怕。另外的怕是什么呢?說不清,但一定更沉重。
長大以后我有時猜想她們的身世。她們可能是表姐妹,也可能只是自幼的好友。她們一定都受過良好的教育——她們都彈得一手好風琴,似可證明。我剛到那幼兒園的時候,就總聽她們向孩子們許愿:“咱們就要買一架風琴了,幼兒園很快就會有一架風琴了,慢慢兒地幼兒園還會添置很多玩具呢,小朋友們高不高興呀?”“高——興!”就在我離開那兒之前不久,風琴果然買回來了。兩個老太太視之如珍寶,把它輕輕抬進院門,把它上上下下擦得锃亮,把它安放在教室中最醒目的地方,孩子們圍在四周屏住呼吸,然后蘇老師和孫老師互相推讓,然后孩子們等不及了開始嘁嘁喳喳地亂說,然后孫老師在風琴前莊重地坐下,孩子們的包圍圈越收越緊,然后琴聲響了孩子們歡呼起來,蘇老師微笑著舉起一根手指:“噓——噓——”滿屋子里就又都靜下來,孩子們忍住驚嘆可是忍不住眼睛里的激動……那天不再講故事,光是聽蘇老師和孫老師輪流彈琴,唱歌。那時我才發(fā)覺她們與一般的老太太確有不同,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里都涌現(xiàn)著天真。那琴聲我現(xiàn)在還能聽見?,F(xiàn)在,每遇天真純潔的事物,那琴聲便似一縷縷飄來,在我眼前,在我心里,幻現(xiàn)出一片陽光,像那琴鍵一樣地跳動。我想她們必是生長在一個很有文化的家庭。我想她們的父母一定溫文爾雅善解人意。她們就在那樣的琴聲中長大,雖偶有輕風細雨,但總歸晴天朗照。這樣的女人,年輕時不可能不對愛情抱著神圣的期待,甚至難免極端,不入時俗。她們竊竊描畫未來,相互說些臉紅心跳的話。所謂未來,主要是一個即將不知從哪兒向她們走來的男人。這個人已在書中顯露端倪,在裝幀精良的文學名著里面若隱若現(xiàn)。不會是言情小說中的公子哥。可能會是,比如說托爾斯泰筆下的人物。但絕不是渥倫斯基或卡列寧一類。然而,對未來的描畫總不能清晰,不斷的描畫年復一年耗損著她們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