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迪·艾則孜打鐮刀時眼皮低垂,瞇成細細彎鐮的眼睛里,只有一把逐漸成形的鐮刀。兒子吐爾洪就沒這么專注了,手里打著鐮刀,心里不知道想著啥事情,眼睛東張西望。鐵匠爐旁一天到晚圍著人,有來買鐮刀的,有閑得沒事看打鐮刀的。天冷了還是烤火的好地方,無家可歸的人,凍極了挨近鐵匠爐,手伸進爐火里燎兩下,又趕緊塞回袖筒趕路去了。
麥收前常有來修鐮刀的鄉(xiāng)下人,一坐大半天。一把賣掉的鐮刀,三五年后又回到鐵匠爐前,用的豁豁牙牙,木把也松動了。鐵匠舉起鐮刀,掃一眼就能認出這把是不是自己打的。舊鐮刀扔進爐中,燒紅、修刃、淬火,看上去又跟新的一樣。修一把舊鐮刀一兩塊錢,也有耍賴皮不給錢的,丟下一句好話就走了,三五年不見面,直到鐮刀再次用壞。一把鐮刀頂多修兩次,鐵匠就再不會修了。修好一把舊鐮刀,就等于少賣一把新的。
吐迪家的每一把鐮刀上,都留有自己的記痕。過去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二百年,他們都能認出自己家族打制的鐮刀。那些記痕留在不易磨損的鐮刀臂彎處,像兩排月牙形的指甲印,千年以來他們就這樣傳遞記憶。每一代的印記都有所不同,一樣的月牙形指甲印,在家族的每一個鐵匠手里排出不同的形式。沒有具體的圖譜記載每一代祖先打出的印記是怎樣的形式。這種簡單的變化,過去幾代人數(shù)百年后,肯定會有一個后代打在鐮刀彎臂上的印記與某個祖先的完全一致,冥冥中他們疊合在一起。那把千年前的鐮刀,又神秘地、不被覺察地握在某個人手里。他用它割麥子、割草、芟樹枝、削锨把兒和鞭桿……千百年來,就是這些永遠不變的事情在磨損著一把又一把鐮刀。
打鐮刀的人把自己的年年月月打進黑鐵里,鐵塊燒紅、變冷,再燒紅,錘子落下、揮起,再落下。這些看似簡單,千年不變的手工活,也許一旦失傳便永遠地消失了,我們再不會找回它。那是一種生活方式。它不僅僅是架一個打鐵爐,掌握火候,把一塊鐵打成鐮刀這樣簡單的一件事。更重要的是打鐵人長年累月,一代一代積累下來的那種心理。通過一把鐮刀對世界人生的理解與認識,到頭來真正失傳的是這些東西。
吐爾洪·吐迪家的鐵匠鋪,還會一年一年敲打下去。打到他跟父親一樣的年歲還有幾十年時間呢,到那時不知生活變成什么樣子。他是否會像父親一樣,雖然自己當(dāng)初不愿學(xué)打鐵,卻又硬逼著兒子去學(xué)這門累人的笨重手藝。在這段漫長的鐵匠生涯中,一個人的想法或許會漸漸地變得跟祖先一樣古老。不管過去多少年,社會怎樣變革,我們總會在一生的某個時期,跟遠在時光那頭的祖先們,想到一起。
吐爾洪會從父親吐迪那里,學(xué)會打鐵的所有手藝,他是否再往下傳,就是他自己的事了。那片田野還會一年一年地生長麥子,每家每戶的一小畦麥地,還要用鐮刀去收割。那些從鐵匠鋪里,一錘一錘敲打出來的鐮刀,就像一彎過時的月亮,暗淡、古老、陳舊,卻永不會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