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啥沒說出這個人的名字,吐尼亞孜說,他考慮到這個人就在老城里,年輕時很窮,現(xiàn)在是個有頭面的人物,光羊就有幾百只,雇人在塔里木河邊的草湖放牧。而且,他還在玩著托包克游戲,同時跟好幾個人玩。在他童年結(jié)束,剛進(jìn)入青年的那會兒,他將五六塊刻有自己名字的羊髀矢,給了城里的五六個人,他同時還接收了別人的兩塊羊髀矢。游戲的時間有長有短,最長的定了六十年,到現(xiàn)在才玩到一半。對于那個人,吐尼亞孜說,每塊羊髀矢都是他放出去的一群羊,它們遲早會全歸到自己的羊圈里。
在這座老城,某個人和某個人,還在玩著這種漫長古老的游戲,別的人并不知道。他們衣褲的小口袋里,藏著一塊有年有月的羊髀矢。在他們年輕不太懂事的年齡,憑著一時半會兒的沖動,隨便撿一塊羊髀矢,刻上名字,就交給了別人?;蛘卟划?dāng)回事地接收了別人的一塊髀矢,一場游戲便開始了,誰都不知道游戲會玩到什么程度。青年結(jié)束了,游戲還在繼續(xù)。中年結(jié)束了,游戲還在繼續(xù)。
生活把一同長大的人們分開,各奔東西,做著完全不同的事。一些早年的伙伴,早忘了名字相貌。青年過去,中年過去,生活被一段一段地埋在遺忘里。直到有一天,一個人從遠(yuǎn)處回來,找到你,要一塊刻有他名字的羊髀矢,你怎么也想不起來,他提到的證人幾年前便已去世。他說的幾十年前那個秋天,你們在大桑樹下的約定仿佛是一個跟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故事。你在記憶中找不到那個秋天,找不到那棵大桑樹,也找不到眼前這個人的影子,你對他提出的給一只羊的事更是堅(jiān)決不答應(yīng)。那個人只好起身走了。離開前給你留了一句話:哎,朋友,你是個賴皮,親口說過的事情都不承認(rèn)。
你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白天心神不寧,晚上睡不著覺,整夜整夜地回憶往事。過去的歲月多么遼闊啊,你差不多把一生都過掉了,它們埋在黑暗中,你很少走回來看看。你帶走太陽,讓自己的過去陷入黑暗,好在回憶能將這一切照亮。你一步步返回的時候,那里的生活一片片地復(fù)活了。終于,有一個時刻,你看見那棵大桑樹,看見你們?nèi)齻€人,十幾歲的樣子,看見一塊羊髀矢,被你接在手里。一切都清清楚楚了。你為自己的遺忘羞愧,無臉見人。
第二天,你早早地起來,牽一只羊,給那個人送過去??墒?,那人已經(jīng)走了。他生活在他鄉(xiāng)遠(yuǎn)地,他對庫車的全部懷念和記憶,或許都系在一塊童年的羊髀矢上,你把他一生的念想全丟掉了。
還有什么被遺忘在成長中了,在我們不斷扔掉的那些東西上,帶著誰的念想,和比一只羊更貴重的誓言承諾。生活太漫長,托包克游戲在考驗(yàn)著人們?nèi)諠u衰退的記憶?,F(xiàn)在,這種游戲本身也快被人遺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