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的時候,算得上四體勤快的少年先鋒隊員。在鄉(xiāng)下,春耕秋收,農(nóng)忙的時候,學校還會放假。不吹牛地講,我那時年紀雖小,卻已經(jīng)展露出一個優(yōu)秀農(nóng)民的特質。比如,我總是能比其他人摸到更多的田螺,更多的河蚌;插秧也比其他人更規(guī)整,橫平豎直,簡直是一個追求完美的藝術家的作品;割過的麥茬齊刷刷的,看上去特別順從、服帖,妥妥的;就連上樹掏鳥蛋,都比其他人更敏捷,膽大心細,三下五除二,九九八十一,就荼毒了一窩生靈。
但凡優(yōu)秀的人,缺點都很明顯,我也是。我特別害怕一樣東西,天生就怕,可以說是命里的克星,上輩子的冤家,那玩意就是:螞蟥。一種灰褐色的軟體動物,在水田和池塘里很常見,專門乘人不備依附到人身上,吸食人血為生。甭說看,就是提起這家伙,我身上都直掉雞皮疙瘩,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惡心??蓪ζ渌l(xiāng)下人來說,這家伙再尋常不過。他們赤著腳,在稻田里插完秧,走上田埂,我就看到一條條灰褐色的像鼻涕一樣的玩意兒粘在他們的小腿上。我驚慌失色,叫出了聲音。他們卻若無其事地在鼻涕上拍一巴掌,然后輕盈地用食指一彈,鼻涕就不見蹤影了,傷口滲出血水,在腿上畫出一道長長的血印。他們鄙視我的眼神,就像一個壯漢碾死了一只蟑螂,然后轉過身,看著那個被嚇哭了的小女孩一樣。
不管怎么說,我還是受不了那玩意兒,恨不得讓它們從地球上消失。我下田的時候,從來都是全副武裝,長筒雨靴,長褲,長襪,絕不讓那玩意粘上我。但是人在江湖走,哪有不挨刀的。夏天的中午,酷熱難當,我一個猛子扎進池塘,好生暢快地洗了一個澡。上岸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一坨鼻涕粘在了腿上,再一看,肚臍上面竟然也有一坨。你應該能想象到我當時的樣子吧,我該怎么向你描述?這么說吧:如果我當時手里握著一把鋒利的刀,我一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手起刀落,將那鼻涕連同我身上的肉一起,徹底鏟除。
現(xiàn)在想來,我還頭皮發(fā)麻,雖然鼻涕沒在我身上留下什么疤痕,但是巨大的心理陰影已經(jīng)揮之不去。有一次,我跌倒在水田里,一只碩大無比的鼻涕一口咬定我的下體,然后“咕咚咕咚”地吸起了我的血。我一點兒也動彈不得,雖然身體不停地掙扎,但就是沒有力量,眼看著那只鼻涕一點點變大,它那灰褐色的身體因為吸食過量的血液而膨脹得近乎透明。猛然驚醒,才知道是一場噩夢,摸摸額頭,汗如雨下。
我的記憶力有限,關于童年和鄉(xiāng)下生活,這個無比可惡的鼻涕反而給了我特別的印象,美好的東西反倒忘記了(我堅信美好的東西肯定多于那些可惡的鼻涕)。我覺得很遺憾。如今的我已經(jīng)進城了。鄉(xiāng)下有的趣味,城里找不到。惡心的鼻涕我也沒再見過了(倒不是因為沒有,而是因為我不再務農(nóng)),當然,替代它們的東西從來就沒有少過?,F(xiàn)在我工作的地方,原來還是彌望的農(nóng)田。雄心勃勃的人們在紙上畫出美好的藍圖,然后對照圖紙建起嶄新的房子。我從一個四體勤快的少年變成了坐而言卻很少起而行的中年人,年紀越大,想做的事情卻越少。
一上午的時間轉瞬即逝,我枯坐在辦公室,焦慮越來越深了。自從畢業(yè)后,我對自己職業(yè)價值的質疑一直都沒有斷過。李海鵬在他的書里寫道:“我想要美好的個人生活,也想要一個美好的社會,如何實現(xiàn)呢?我不了解別的方法,只懂得寫些小文章,令其蘊含類似的道理,那么我就這么做了。它們有用嗎?我不知道。我也不喜歡計較有用沒用,這本來就是用一根針挖井的工作?!币恢晃浵?,很努力地搬運石子,使盡渾身解數(shù),把那顆石子丟進湖泊,然后它站在岸邊,看到蘆葦搖曳,聽到風聲回響,只是,它丟進去的那顆石子沒有激起一絲波瀾,漣漪也沒有,期待中的回音沒有響起,一切都未曾發(fā)生,一切都不曾改變,湖泊依然是湖泊的樣子,巨大的沉寂讓這只螞蟻絕望。一個人的工作價值,有時候就像這只螞蟻,反正我覺得自己就是這樣。
可是,我連那顆石子都沒有弄到。上天不垂憐,不給我一顆精子,我不得懷孕,寫不出好文章。吃過飯,心情糟糕,開車繞開辦公樓,朝著山腳下的一個村子駛去。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靠邊停車,打開車窗,看到不遠處三三兩兩的有人在稻田里插秧,忽然想到了故鄉(xiāng),想到了農(nóng)忙時節(jié),想到了孩童時代的各種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