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六年后,“文革”前的電影重新上映?!赌险鞅睉?zhàn)》回歸《孟良崮之戰(zhàn)》,《英雄兒女》回歸《上甘嶺》,《閃閃的紅星》回歸《小兵張嘎》,雖然換湯不換藥。每天都像電影節(jié)。郵電管理局禮堂水泄不通,公安廳的露天電影人頭涌涌。一九四九年以前的中國電影也能看到,雖然只限左翼電影;舊社會原來不是每天陰天。除了蘇聯(lián)電影,還有“進步”的歐美電影。我和幾個同學跑去四川醫(yī)學院禮堂看了卓別林的《摩登時代》,這是我看過的第一部美國電影?!秳⑷恪泛陀《入娪啊读骼苏摺分赜硶r,郵電管理局禮堂門口,亂得就像后來的春運火車站。隔壁易孃孃在郵電管理局當保管,不管座票站票,總能拿到幾張電影票。不是每次我都有份。有時,易孃孃會把我?guī)нM禮堂,她認識管理局保衛(wèi)處的干事。
這些電影仍然“干凈”。要到日本電影周,萬惡的資本主義才真正開始腐蝕中國觀眾?!锻l(xiāng)》拍的是南洋日本妓女的悲慘遭遇。最初上映,妓院場面據說很少刪剪。我和小明叔叔跑去四川電影院,售票窗口一片瘋狂,人擠人,人疊人,根本擠不進去。沒過幾天,《望鄉(xiāng)》暫停上映。等到重映,電影已很“干凈”。對著一列大日本帝國海軍,妓院老板吼著“五塊錢五塊錢”,但你接下來什么也沒看到(很多年后,我買來《望鄉(xiāng)》影碟,補看了那幾分鐘肉戲)。土耳其電影《除霸雪恨》引來另一輪瘋狂,沒過幾天,也跟《望鄉(xiāng)》一樣暫停上映。重映版還能看到身穿比基尼的豐滿少婦,強暴一場卻被剪掉。但是大小觀眾仍然興奮?!拔鍓K錢五塊錢!”回到學校,十二三歲的男孩子紛紛嚷著,蒙昧而快樂。
伍大郎家在我們院里最先買了電視機:九英寸的凱歌牌黑白電視機。我很高興,就像自家買的。電視不如電影過癮,但有音樂會、電視劇和電影院看不到的最新譯制片。伍家訂的《四川廣播電視報》我讀得仔細,每周要看的節(jié)目我都用筆做了記號。一九八二年,我父親從呼市回成都定居。他愛聽廣播,訂了省市廣播電視報,還訂了中央廣播電視報。父親沒我隨便,要有想看的節(jié)目才去伍家。他想看的也是我想看的:古典音樂會,電視劇《大衛(wèi)·科波菲爾》和《約翰·克里斯多夫》……伍大郎的父母大伯伯易孃孃沒什么文化,但是只要我們想看,都會主隨客便。節(jié)目要是好,父親看完總是冒出兩個字:“絕了。”但他開始頻繁醉酒,看到一半常常走掉,借口上公廁,然后醉臥街頭;他錯過不少他想看的節(jié)目。
電影院、放映機和電視機在我眼中不再神秘,我真正迷上電影,尤其只能從雜志上讀到的電影:《野草莓》《羅馬,不設防的城市》《漢娜姐妹》……我憑直覺知道,它們跟《黑三角》《甜蜜的事業(yè)》和《廬山戀》不一樣。找祖母要來零花錢,我去總府街郵局門口,從專賣緊俏雜志的黃牛那里高價買過《電影作品》和《世界電影》。高中畢業(yè),我和同學去錦城藝術宮看了美國電影《獵鹿人》,沒有我現(xiàn)在覺得肉麻的普通話配音,只有正體中文字幕(拷貝來自香港),這是我看過的第一部“內部觀摩片”。伍大郎家要到后來才換彩電。我也站在五○二廠工人俱樂部對面的小廣場,看完了日產大彩電播的《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有一陣子,我甚至想寫電影劇本(每次只寫了一個開頭),現(xiàn)在想來,這只是閉塞國度偏遠省城一個文學少年的白日夢,跟我兒時模仿樣板戲英雄郭建光一樣可笑。我還有很多電影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