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是如何產(chǎn)生去商州進行考察的想法的?商州給了你什么?
商州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那是一片相當偏僻、貧困的山地,但異常美麗,其山川走勢,流水脈向,歷史傳說,民間故事,乃至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構(gòu)成了極豐富的、獨特的神秘天地。在這個天地里,仰觀可以無其不大,俯察可以無其不盛。一座高山,一條丹水,使我度過了整個童年和少年。直至背著行囊到西安求學,我整整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如今,我的父母弟妹還在商州,我的祖墳在陰陽先生用羅盤細細察看之后,認為風水已滿,重新移辟了新地,我每年都要回去祭祀的。我早年學習文學創(chuàng)作,幾乎全是記錄我兒時的生活,所以我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就取名《山地筆記》。確切說,我一直在寫我的商州,只是那時無意識罷了。到了一九八二年,陜西的文學評論家,主要是“筆耕”文學評論組的評論家,對我的作品進行過一次大的、全面的評說,他們的用心良苦,態(tài)度積極,雖然有些觀點令我一時消化不了,甚至接受不了,但評論家之所以是評論家,并不是為了投合作家而活著,他們有他們的理論體系,有他們的獨立見解和評論自由,于是,在我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冷靜和思索之后,我對這些評論家懷上了連我自己也都吃驚的感激之情!他們的批評,在重新正視之后,我深感震動。我明顯地知道了自己思想淺薄和生活積累的嚴重不足。這期間,我是沉默了,幾乎再沒有寫小說,到了一九八三年,社會上、文藝界清除精神污染,我的一些小說自然屬清除之列。但我此時倒很冷靜。不管外界如何議論紛紛,我的目標已相當清楚,我知道了我應該怎么辦,在這時促使我盡快的行動的另一個因素是,當時文學界在對我近兩年所寫的散文作評價時說:“賈平凹的散文是可以留下來的,小說則是二流、三流的。”這就是說,我的散文比小說好。這話倒使我甚為不服:我寫散文,是我暫不寫小說后寫的,你說散文好,我偏不寫散文了,你說小說不好,我偏再寫寫讓你看!我甚至產(chǎn)生這樣一個念頭,以后再發(fā)表小說就不標賈平凹三字,另起筆名,專來抗爭抗爭。這種意氣用事可愛倒可愛,卻大大的幼稚可笑了。但當時真的是決心很大,決心寫小說,寫中篇小說。可是,怎樣去寫?去寫什么?我認真總結(jié)了以往的經(jīng)驗教訓,分析自己的優(yōu)勢和劣勢,針對自己生活閱歷的不足和認識生活的能力不強之短處,我只能到商州去豐富自己,用當時的話說:“再去投胎!”為什么不到別處而去商州?商州我是比較熟悉的,我在那里獲得的感受要比去別的地方一天可以抵住十天乃至一個月的。
到了商州,豐富自己的目的是明確的,但具體要寫什么卻很茫然,我開始一個縣一個縣游走,每到一縣,先翻縣志,了解歷史、地理,然后熟人找熟人,層層找下去,隨著這些在下面跑著的人到某某鄉(xiāng)、村、人家,有意無意地了解和獲得了許許多多的人和事。第一次進商州,對我的震撼頗大,原來自以為熟悉的東西卻那么不熟悉,自以為了解的東西卻那么不了解。當我每一晚在農(nóng)家土屋的小油燈下記錄我一天來的見聞時,我異常激動,懊悔自己下來得太遲了;當我衣服骯臟,滿身虱子,頭發(fā)囚長離開商州時,就想到再一次進商州,應該再到什么地方去,可以說,是商州使我得以成熟,而這種成熟主要的是做人的成熟。城市生活和近幾年里讀到的現(xiàn)代哲學、文學書籍,使我多少有了點現(xiàn)代意識,而重新到商州,審視商州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的和現(xiàn)實的生活,商州給我的印象就相當強烈!它促使我有意識地來寫商州了。這就是我寫《商州初錄》的最初心境。在寫《商州初錄》以前,文學作品中是很少有人提名叫響地來寫這塊地方的,而且即使寫,也都是寫作“商洛”。“商洛”是現(xiàn)在的真正地區(qū)名,“商州”則是商洛的古時叫法。而如今“商州”才慢慢被重新使用了,尤其文學界。
二、在你的商州系列作品中,可以感覺到在新的時代背景上人物的精神、心理上的極大變化,這是先入為主的觀察呢,還是生活中實實在在的發(fā)現(xiàn)?
可以說,無論商州怎樣偏僻、貧困,地理如何復雜,風俗如何獨特,但它畢竟和整個世界同被一顆赫赫洪洪的太陽照耀,同整個中國任何一個省、地區(qū)同受共產(chǎn)黨的領導。它是陜南的一部分,嚴格地講,它是陜南與關中平原的過渡地區(qū)。它所生養(yǎng)的人民絕大多數(shù)是漢民族,距曾有十三個封建王朝建都的西安古城四五百里,它的文化屬于中原文化。這就是說,商州的文化結(jié)構(gòu),其民族心理結(jié)構(gòu)從整體來看是和別的地方同在一個地平線上,對世界的感知,因襲的重負,歷史的投影,時代的步履,與別的地方大致相同。因此,在新的改革年代,商州引起的騷動,其人的精神上、心理上的變化是不可能同別的地方反律的。但是,商州之所以是商州,正因為它偏僻、貧困、而又正好是距十三個封建王朝建都的古城西安四五百里遠,這就形成了它區(qū)別于別的地方的特點。從歷史上講,當古西安成為全世界文化、經(jīng)濟名城時,商州還是荒蠻之地,它亂崖裂空,古木參天,著名的四皓東園公、夏黃公、綺里季、?里先生就隱居商山。秦以后,乃至清朝,商州有過四次大的移民到此。天下名關武關在此,它是東南進入關中的惟一要道。雖有過龍駒寨和赫顯過一時的水旱大碼頭,但衰而盛,盛而衰,幾度荒廢。在近代史上,它民風古樸,卻人性剽悍,腳夫成串,但武術流行,出美女,出土匪,各地有寫得一手魏漢隸書的老古董,更有兇殘暴戾的山大王,國民黨在這里清剿得最殘酷,游擊隊在這里革命得最活躍,這相輔相成和相正相反的各種奇特現(xiàn)象,構(gòu)成了這片山地復雜而神秘的色彩。建國三十多年來,大深山里有相當多的人未見過汽車,更未見過火車,甚至連縣城也未去過。但縣城里卻充斥著當今社會最時髦的商品和習氣,每每西安城里一流行什么奇裝,縣城就出現(xiàn)異服,其速度之快令人驚駭。常常是一種時興從西安先到商州各縣城,再由商州各縣城慢慢回縮,方由遠而近影響到關中平原及西安近郊各地。如果有幸參加一次商州各縣城的集會,看到立體聲雙卡錄音機和野藤編織的糞籠同擺在一起出售,看到戴著貼有商標的蛤蟆鏡的小伙和一邊走一邊用抓手搔癢的老頭一塊擁擠在商場的出入口,你就會忍俊不止而大發(fā)感慨!在我未去商州深入生活之前,我對現(xiàn)實農(nóng)村的變化,粗略有所了解,但對商州這個特定環(huán)境下的農(nóng)村卻知之甚少,經(jīng)過那日日夜夜,耳聞目睹許多人和事,商州山地農(nóng)民的精神、心理上的變化便引起了我的興趣??梢哉f,先入為主的觀察是有的,但真正引起觸動,產(chǎn)生強烈的創(chuàng)作欲的則是生活中實實在在的發(fā)現(xiàn)。我第一次到柞水,很想吃吃當?shù)氐耐撂禺a(chǎn),但在縣城街道上竟發(fā)現(xiàn)僅僅在車站附近有三四家飯店,且大都出售饅頭、面條和涼粉,而別的任何雜食、小吃幾乎沒有。一了解,原來此地歷來沒有做生意的習慣,到山村去,地上長的,樹上結(jié)的,要買是不賣的,要吃則盡飽吃。可第二次再到柞水,到了鳳鎮(zhèn),那里卻出現(xiàn)了一件轟動挺大的新聞:三個復退軍人返回家鄉(xiāng)后,不安心在幾畝山地上撒籽、收獲,然后無事做而去游逛、喝酒、賭博和尋玩女人,他們聯(lián)合籌辦了一座針織廠。聽別人傳說,與他們交談,才知在辦針織廠的過程中,他們充滿了喜怒哀樂,這件事提供的關于土地觀念、家庭觀念、道德觀念的信息量是相當大的。將這一切變化放入整個中國農(nóng)村的大變化中加以比較、分析,深究出其獨特處、微妙處,這就為我提供了寫出《商州初錄》之后的一系列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素材。
三、在你所寫的有關商州的作品中,你對哪一部較為滿意?為什么?
到現(xiàn)在為止,還沒有一部使我滿意的。這絕不是一種矯情!
我是很佩服外國作家的自信的,記得有一次接待一個外國作家代表團,問到一個作家,你們國家誰的小說最好?他立即說:我的小說最好!遺憾我未讀過他的小說,但聽了他的回答,卻令我十分激動!老實說,每當我在構(gòu)思一部作品時,我是很自信的,直到作品草稿拉出,我激動得要對一些要好的朋友夸口:這部小說太好了,是我最好的小說!但往往發(fā)表之后,我就在暗地里大罵自己,別人當面一提起那部小說,就羞愧得以話岔開。我是一個得意時頗得意,自卑時極自卑的人。截至目前,我寫過的作品沒有一部寫出了我心中要達到的水平,所以常常過了陣子,立意、結(jié)構(gòu)就想變一變,這也正是力圖想寫出較滿意的作品的結(jié)果。我愿意把我的試驗期放長些,更愿意我的試驗期能夠縮短,我是多么盼望有一天我會說:啊,這一部我最滿意!
四、在你的作品中,對于商州的山川地貌、地理風情的描繪很引人注目,構(gòu)成一種獨有的藝術上的美。請談談你的想法。這是如目前一些人所說的“尋根”的結(jié)果嗎?
對于這種贊美,我首先要說:謝謝!人總是愛聽好的嘛。但是我要指出這是一種過獎。對于商州的山川地貌、地理風情我是比較注意的,它是構(gòu)成我的作品的一個很重要的因素。一個地區(qū)的文學,山水的作用是很大的,我曾經(jīng)體味過陜北民歌與黃土高原的和諧統(tǒng)一,也曾經(jīng)體味過陜南民歌與秦巴山峰的和諧統(tǒng)一。不同的地理環(huán)境制約著各自的風情民俗,風情民俗的不同則保持了各地文學的存異。我在商州每到一地,一是翻閱縣志,二是觀看戲曲演出,三是收集民間歌謠和傳說故事,四是尋吃當?shù)匦〕?,五是找機會參加一些紅白喜事活動。這一切都滲透著當?shù)氐奈幕?在一部作品里,描繪這一切,并不是一種裝飾,一種人為的附加,一種賣弄,它應是直接表現(xiàn)主題的,是滲透、流動于一切事件、一切人物之中的。正如中國戲曲一樣,如果拆開來看,它有歌、有舞、有畫、有詩、有武術、有雜技、有光、有音樂,但哪一樣不是直接地服務于整個戲曲的需要的?能分出誰主要誰次要嗎?若不是從這個觀點出發(fā),那一切只是皮相的、外在的,花拳繡腿無用而可笑。目前,文學界議論很熱鬧的有一種“尋根”說,雖然各家觀點甚是不同,所指的范疇也差之頗遠。依我小子之見,我是極贊同這種提法的,但卻反感一窩蜂。之所以一些優(yōu)秀的作家提出“尋根”,都是有針對性的,只要看看韓少功、阿城等人的文章,答案是很明白的?!皩じ辈⒉皇且环N復舊和倒退,正是為了自立自強的需要。中國的文化悠久, 它的哲學滲透于文化之中,文化培養(yǎng)了民族性格,性格又進一步發(fā)展、豐富了這種文化,這其中有相當好的東西,也有許多落后的東西,如何以現(xiàn)代的意識來審視這一切,開掘好的東西,賦予現(xiàn)代的精神,而發(fā)展我們民族的文學,這是“尋根”的目的。當然,對于山川地貌、地理風情的描繪,只要帶著有意“尋根”的思想,而以此表現(xiàn)出中國式的意境、情調(diào),表現(xiàn)出中國式的對于世界、人生的感知、觀念等等一系列美學范疇的東西,這當必然是“尋根”的結(jié)果。但是,這只能是一個方面,而不是“尋根”的全部內(nèi)容,絕對不是。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
五、你是否還準備去商州,是否還要寫有關商州的作品?
這一點是肯定的。寫了幾部商州的小說,外界以為我對商州十分熟悉了,這實際是一個大大的錯覺。我雖然在那里土生土長了二十年,離開商州后每年還幾次回到商州,近年而且多次去那里考察體驗,但,我跑動的地方還很少很小,不知的東西還更多更大。當然,我這一輩子不可能目光老盯在商州,老寫商州,但不論以后再轉(zhuǎn)移到別的什么地方,轉(zhuǎn)移到別的什么題材,商州永遠是在我心中的,它成為審視別的地方、別的題材的參照。廣州的孔捷生曾給我來信,邀我到他那兒去一趟,說:“你來走走我們的雷州,就更明白你們的商州了?!边@話說得太好了!目前,我正在寫我的第二部長篇,取名《浮躁》,主寫一條州河,所謂州河,是我的家鄉(xiāng)人對于流經(jīng)商州的商縣、丹鳳縣、商南縣境的全州最大的丹江河的俗稱。所以說,這又是一個“商州貨”,寫完這個長篇,我將去陜西正南的安康去作“流浪”,再到渭河和涇河的上游黃土地去跑跑,然后就集中一段時間將我現(xiàn)在居住的古城西安作深入的了解。但無論如何,商州我是隨時要去的,因為那是我的大本營、根據(jù)地,是我的“老家”,回家是迫切的、愉快的,隨隨便便而不要打什么招呼。
六、你所理解的小說應當是什么樣子的?在當代,應當首先在哪些方面顯示出這一體裁區(qū)別于其他體裁的特性?
一位醫(yī)生在給我治病時說:“當你感覺到你身體的某一部分存在的時候,那一部分就是生病了?!边@醫(yī)生簡直是一位了不起的哲學家,是詩人!而在我的寫作中,有時才一動筆,就躊躇了,自問:按這個構(gòu)思寫出來,像個小說嗎?往往就力求寫得像小說。但是什么才是小說,無非是社會上流行的那類格式,或是別人已寫過的樣子,結(jié)果,越是想寫得像小說,寫出來越不像個小說了。我現(xiàn)在的理解是,小說應當是隨心所欲。小說小說,就是在“說”,人在說話的時候難道有一定的格式嗎?它首先是一種感情的宣泄,再就必須是創(chuàng)造。當然這并不是說一切無章無法,而恰恰這是有一個極大的各自限制?;羧ゲ∧骨暗氖?,或虎,或羊,或臥牛,隨便將一塊不規(guī)則的丑石鑿幾下,一件精美無比的藝術品就產(chǎn)生了,但它正是在一塊石頭上完成的!從中外的文學史上看,每一個時期,對小說的理解都是不同的,所采用的方式方法也是不同的。我們現(xiàn)在流行的小說的概念,大都是十九世紀外國小說的寫法,可中國古人做小說卻是另一回事,而外國,一個地區(qū)與一個地區(qū)又不一樣,十九世紀與二十世紀更不一樣。歷史既然在否定之否定中前進的,一切框死的東西都是要消亡的。樹枝枯死了方顯出僵硬,樹葉呈現(xiàn)了鮮艷的紅色,那將是它落脫的時候啊!當代中國的小說,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新的趨向,即越寫越怪,越寫越新,有些小說幾乎是四不像了。這正好!只要把我們感動了,只要把我們激勵了,能夠悅目,能夠賞心,我們就承認它是好的小說。那么,在當代,應當首先在哪些方面顯示出這一體裁區(qū)別于其他體裁的特性呢?這一問題使我太狼狽了,我只能坦白地說:我說不清。我似乎感到有些體裁恐怕在不久的將來將要被淘汰的。古人有一種散文和韻文的分法,這分法是很大度而狡猾的。也基于此,我是不主張把什么都分得那么細,僅在小說一項里,現(xiàn)在就有農(nóng)村題材小說,工業(yè)題材小說,軍人題材小說,知識分子題材小說,而農(nóng)村小說里又分山民小說、知青小說、法制小說……現(xiàn)在又翻出新的花樣:報告小說、紀實小說、詩小說、散文性小說等等。這有必要嗎?在國外,這種新花樣多極,有的是有一定的理論體系,有的是為著某種文學現(xiàn)象的反動,有的則僅僅是標新立異。中國目前的這些花樣,據(jù)我所知,有好些名目是草率為之,多少有點嘩眾取寵。為什么提出報告小說、紀實小說、詩小說、散文性小說,這不是正好對我們將體裁越分越細的一種諷刺嗎?如果再發(fā)展下去,怕還要出現(xiàn)社論小說、繪畫小說、音樂小說吧。社會發(fā)展到了今天,題材已不能單一劃分,各個藝術門類互相滲透,如果愈是細分,愈是最后連自己都糊涂了。我的觀點是只要我能用的,我都可以拿來用,寫出來,你說是什么,那就是什么,人吃杏子,人肉永遠也不會像杏一樣酸,人吃羊肉,永遠也不會長出羊角來。
七、在陜西省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促進會上,你曾談到在創(chuàng)作中要樹立“現(xiàn)代觀念”的問題,請解釋。
陜西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促進會是一次極有成效的會議,大家各抒己見,談了許多很啟發(fā)人的觀點。輪到我發(fā)言,因為時間關系,每人只給半個小時,我只簡單地談了談我的一些看法。其中談到“現(xiàn)代觀念”問題。具體講“現(xiàn)代觀念”到底是什么東西,包括哪些內(nèi)容,我從理論上也說不完全。我是針對陜西小說創(chuàng)作情況有感而發(fā)的,尤其是對我自己有感而發(fā)的。我們陜西的小說作者,大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就是現(xiàn)在從事專業(yè)創(chuàng)作的幾位中青年作家,也都是從農(nóng)村到文化館或中小學,再到作協(xié),一步步走出來的。社會閱歷豐富,生活積累厚實,可以說是陜西作家得天獨厚的一點長處,這是一個作家的很重要的條件。但是,我們卻存在著另一種先天不足,這就是缺乏系統(tǒng)的理論和藝術上的修養(yǎng)。我們都經(jīng)歷過“文化大革命”的動亂年代,在對于中國古代文學藝術的繼承上和對于外國現(xiàn)代文學藝術的借鑒上,都十分淺薄。我們一開始學習創(chuàng)作,憑借的是我們生活和可憐的一點文學知識,而把這種生活的表象寫出來罷了。這種文章的發(fā)表,刺激了我們,以此才慢慢走上作家之路。我們曾經(jīng)給文學界造成了一個“陜西作家群”的概念,但隨著文學運動的發(fā)展,我們不能不看到我們現(xiàn)在越來越趕不上了。那些外省的作家,論其生活積累并不比我們強多少,可人家的作品一經(jīng)和我們的作品相比較,就比我們明顯地高出一籌。這是什么原因?我感覺有一個“觀念”問題,一是我們的氣派不夠,二是我們有小農(nóng)經(jīng)濟思想,也就是農(nóng)民意識的束縛,三是我們?nèi)狈碚撋系男摒B(yǎng),四是我們知識陳舊。我們寫我們腳下的這塊土地,對這塊土地并沒有從歷史、文化、政治、經(jīng)濟、甚至地理上加以透徹的研究,沒有哲學和美學的眼光。就事論事,令我們吃盡了苦頭。我們要心胸闊大,目光放遠,在深入到生活之中后,再坐上飛機來俯視這種生活。這首先需要我們從哲學上入手,建立我們對世界的認識,再是吸收借鑒中外古今文學作品中的精華,研究他們的表現(xiàn)形式。這樣,我們重新回到生活中去,獲得的就是更豐富的更本質(zhì)的更深刻的東西了。
八、最近,拉美文學成了人們談論的熱點,你怎樣看?你喜歡馬爾克斯嗎?
拉美文學是了不起的文學,它成為人們談論的熱點,那是必然的。我特別喜歡拉美文學,喜歡那個馬爾克斯,還有略薩。但說實話,因為許多條件的限制,我讀拉美文學作品是極有限的,好多東西弄不來。有的作品是讀了,有的作品是聽別人介紹的,但都蠻有興趣。讀他們的作品,我常常會想到我們商州。在我的想像中,拉美那塊地方有許多和商州相似之處,比如那山呀,河呀,樹林子呀,潮濕的空氣呀。我首先震驚的是拉美作家在玩熟了歐洲的那些現(xiàn)代派的東西后,又回到他們的拉美,創(chuàng)造了他們偉大的藝術。這給我們多么大的啟迪呀!再是,他們創(chuàng)造的那些形式,是那么大膽,包羅萬象,無所不有,什么都可以拿來寫小說,這對于我的小家子氣簡直是當頭一個轟隆隆的響雷!可是話說回來,拉美文學畢竟是拉美文學,那里的歷史、地理、政治、經(jīng)濟、民族、風俗與我們不同,在向他們學習、借鑒之時,我們更要面對我們的文學。我接觸過許多作者,其信息很靈,學習的熱情很高,但遺憾的是好多學問都是趕一種時髦,一會兒熱這樣,一會兒熱那樣。前幾年對于蘇聯(lián)文學熱得要命,最近開什么會,在什么場合,又是口必稱《百年孤獨》,我每見他們夸夸其談,倒懷疑是否認認真真讀了人家的作品沒有?讀大師們的作品,只能是借鑒而不能仿制。有一個材料介紹,諸葛亮讀書是“吸”其大義,毛澤東讀書也是在“吸”,吸精,吸神,吸髓。這是政治家的讀書之法,我輩是臭文人,小小草民,但從大人物的讀書方法中也可以得到啟迪的啊!
九、你怎樣看川端康成?你是否從他的作品中借鑒到了什么?
從四五年前第一次接觸到川端康成的作品時,我就喜歡上這位日本作家了。記得那時每次到書店,總尋他的書。為了得到他的一個短篇,竟花很多錢去將那本厚書買來,甚至還給一位日文翻譯家去信,希望他多翻譯些川端康成的作品。我喜歡他,是喜歡他作品的味,其感覺、其情調(diào)完全是川端式的。但他的作品最令我頭痛,因為尋不到他寫作的軌跡。我不止一次發(fā)這樣的感慨:世界上的作家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人,一種是神。讀有的作家的作品,如果系統(tǒng)讀他的長、中、短篇,讀他的散文、隨筆、詩、劇、乃至理論文章,慢慢便可從中摸出其規(guī)律性的東西。但有的作家則不能,你簡直無法捉摸,你只能望洋興嘆。中國的莊子、屈子、蘇東坡;外國的馬爾克斯、泰戈爾、海明威,再加上這個川端康成,你就是專心仿制,出來就走了味兒!我這個人生性孤獨、卑怯,每遇見任何名人,總想去看看,但絕不敢當面去交談的。我之所以去看看名人,一是想一睹尊容,二就是聽人家說一席話,捉摸這些人的思維方法。我讀川端康成的作品,也就像去看那些名人一樣,受益只是那一點,也只能是那一點。能不能學來某一個作家的精髓,我覺得首先是你是否喜歡,如果喜歡,你精讀了他的作品之后,就要研究這位作家的生平、氣質(zhì),看有沒有同你類似的、相近的方面,而他的風格憑什么形成,如何形成,你有沒有可能性?這番工作做完后,你才有可能學到他的一點精神。川端康成的感覺我是無法學到的,但川端康成作為一個東方的作家,他能將西方現(xiàn)代派的東西,日本民族傳統(tǒng)的東西,糅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個獨特的境界,這一點太使我激動了。讀他的作品,始終是日本的味,但作品內(nèi)在的東西又強烈體現(xiàn)著現(xiàn)代意識,可以說,他的作品給我的啟發(fā),才使我在一度大量讀現(xiàn)代派哲學、文學、美學方面的書,而仿制那種東西時才有意識地又轉(zhuǎn)向中國古典文學藝術的學習。到了后來,接觸到拉美文學后,這種意識進一步強化,更具體地將目光注視到商州這塊土地上。
十、你覺得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很得心應手嗎?
要是很得心應手就好了。但可以說并不怎么痛苦。我曾經(jīng)說過,文學作品當然是作用于社會的,但還有一點,起碼是受用于自己的。每一個作家,在他開始創(chuàng)作之時,并不像有人說的那樣“我是為革命寫作,為共產(chǎn)主義事業(yè)寫作”的,它首先是一種愛好,是興趣,是快樂,像抽煙一樣。只是寫起來了,越寫越多,才慢慢落得一個作家的責任,對藝術的責任,對社會的責任。北京有一位評論家,在讀過我的長篇、中篇、短篇和散文后,來信說:你是宜于寫散文和中篇,而中篇尤宜于寫小中篇。他這話很有趣。我想,宜于不宜于不敢說,但寫小中篇確實舒服一些。我寫東西的時候,別人以為很苦,其實在寫時并感覺不到,倒很快活??嗟闹皇菢?gòu)思期,再就是抄寫期。我的提綱是要經(jīng)過三次五次來作的,抄寫時像上殺場一樣,不想到桌子邊上去,中國字太復雜了,得一個一個去寫,中國的作家之所以沒有外國作家作品多,抄寫怕是一個重要原因。寫作時不怎么痛苦,并不等于寫作時就得心應手。時常在寫作時感到這樣不是,那樣不夠,但又無可奈何。這也就是我對我的作品總不滿意,不停地變來變?nèi)サ脑?。我也檢點過:這是不是我寫作時不怎么痛苦而導致的結(jié)果?我也說不清。
十一、從作品氣質(zhì)上講,你是一個更多地受到東方美學思想影響的作家,那么,對你產(chǎn)生最大影響的文學家是誰?
若要提名,則有莊子、陶潛、蘇軾、司馬遷、蒲松齡、曹雪芹、泰戈爾、川端康成。我要解釋的是,如果要再提,還可以提到很多。我說不清誰對我產(chǎn)生最大影響。我是一個時期突然愛上一個作家,讀過他一段作品后,我就又愛上另一個作家。中國古代的文學,每一個時期的,我都多少瀏覽過,每一個時期都有我愛的人和作品。屬于東方美學范疇的外國作家,我沒有條件系統(tǒng)地去了解。讀得是支離破碎的。我在學習上喜新厭舊,朝三暮四,不是一個十分忠誠的人。最近一個女友到我這兒,要我給她寫寫毛筆字,最好寫寫自己學習上的見解,我隨便寫了四句:“讀書不甚解,習文忌隨它,心靜乃生神,觀察于太極?!边@觀點是胡扯,但說到讀書,也多少透露了我以上的毛病。
十二、你是否喜歡老子?道家美學對你是否有影響?
是喜歡,但可惜很難收集到這方面更多的書籍、材料,只聽過幾次道士的言談,讀過一本《道德經(jīng)》。不僅是老莊的喜歡,也喜歡佛學方面的東西。儒家的東西接觸得多,從小家庭教育這方面多。對于佛、道,看的東西不多,看了也不全懂,但學會了“悟”。他們的一些玄理常常為我所悟,悟得與人家的原意相差甚遠,但我卻滿足了。反正只要我悟出了對我有用的東西,便不管它原本是什么。在這方面的學習,我也吃了不少苦頭,遭到許多非議。其實,了解這方面的知識,并不是要去做和尚、道士,要了解中國民族傳統(tǒng)的東西,對中國的儒家、道家、佛家的了解是很重要的,這樣才能弄懂中國的國民性,了解中國的文學發(fā)展史。
十三、三十年代的作家中,深得你喜愛的是哪一個
不是哪一個,而是一群人。比如散文方面,有朱自清、豐子愷、周作人。小說方面,有魯迅、沈從文、郁達夫。
十四、你這個人性情平和,很超脫,這種性格在你的作品中也表現(xiàn)出來了,你承認這一點嗎?
一般來講,文如其人,作家的性情是可以從他的作品中表現(xiàn)出來的。但具體到我,你認為性情平和,很超脫,那是你的看法,別人或許又是另一種看法。我的作品是否也表現(xiàn)出了這種性情,那也只好完全由你去認為了,請原諒,我最好什么也不要說。
十五、除文學之外,你對繪畫、音樂、書法、戲劇等是否也有愛好?請分別談一談你從這些門類的藝術中汲取了些什么
我毫不謙虛地說,我對于繪畫、音樂、書法、戲劇的愛好、熱情并不比文學低,其有些見解和對文學的見解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平日讀的書中,相當多的則是這方面的書。當然,既然現(xiàn)在是以文為主,對繪畫、音樂、書法、戲劇諸方面是空談的多,實踐的少,理論上可以應酬,技法上等于零。了解、學習這諸方面的知識,于文學創(chuàng)作萬分有益。如果有人說我的作品中多少有一點東方美學思想的影響,那很大程度得力于中國的文人畫、民樂、書法和中國戲曲,我有意識地將中國的古代哲學與西方的現(xiàn)代派哲學作過比較,然后就分別將中國文人畫和西洋畫作比較,將中國戲曲和話劇作比較,從中獲得我們民族文化長期以來所形成的美學方面的東西。簡單地說,說是對世界和人生,中國人是用什么方式方法感知和把握的?要從具體談起,不是一句兩句能說得清的。一九八五年年初,我當時怕別人恥笑,寫了一篇文章,其中正好涉及到你所提及的問題,我不妨讓你再看看這篇臭文章吧。
(附《我的詩書畫》)
所謂文學,都是給人以精神的享受,但弄文學的,卻是最勞作的苦人。我之所以作詩作書作畫,正如去公園里看景,產(chǎn)生于我文學寫作的孤獨寂寞,產(chǎn)生了就懸于墻上也供于我精神的受活。即是一種私貨,我為我而作,其詩其書其畫,就不同世人眼中的要求標準,而是我眼中的、心中的。
基于此,很多年來,我就一直做這種工作;過一段,房子的四壁就懸掛一批;煩膩了,就順手撕去重換一批,這種勇敢,大有“無知無畏”的氣概;這種習性,也自惹我發(fā)笑,認為是文人的一種無聊。
無聊的舉動,雖源于消遣,卻也有沒想到的許多好處。
詩人并不僅是作詩的人,我是極信奉這句話的。詩應該充溢著整個世界,無論從事任何事業(yè),要取得成功,因素或許是多方面的;但心中永遠保持著詩意,那將是最重要的一條。我試驗于小說、散文的寫作,回到生活中去,或點燈熬油筆耕于桌案,艱難的勞動常常會使人陷入疲倦;苦中尋樂的,只有這詩。詩可以使我得到休息和安怡,得到激動和發(fā)狂,使心中涌動著寫不盡的東西,永遠保持不竭的精力,永遠感到工作的美麗,當這種詩意的東西使我膨脹起來,禁不住現(xiàn)于筆端的,就是我平日寫下的詩了。當然這種詩完全是我為我而作,故一直未拿去發(fā)表。這如同一棵樹,得到陽光雨露的滋潤,它就要生出葉子,葉子脫了,落降歸根,再化作水、泥被樹吸收,再發(fā)新葉;樹開花,或許是為外界開的,所以它有炫目悅色之姿,葉完全是為自己樹干生存而長,葉只有網(wǎng)的脈絡和綠汁。
詩要流露出來,可以用分行的文字符號,當然也可以用不分行的線條的符號,這就是書,就是畫。當我在鄉(xiāng)間的山陰道上,看花開花落,觀云聚云散,其小橋,流水,人家,其黑山,白月,昏鴉,詩的東西涌動,卻意會而苦于無言語道出,我就把它畫下來。當靜坐房中,讀一份家信,撫一節(jié)鎮(zhèn)尺,思緒飛奔于童年往事,串綴于鄉(xiāng)鄰人物。詩的東西又涌動,卻不能寫出,又不能畫出,久悶不已,我就書一幅字來。詩、書、畫,是一個整體,但各自有不可替代的功能,它們可以使我將愁悶從身軀中一盡排泄而平和安寧,亦可以在興奮之時發(fā)酵似的使我張狂而飲酒般的大醉。
已經(jīng)聲明,我作詩作書作畫并不是取悅于別人的欣賞,也就無需有什么別人所依定的格式,換一句話說,就是沒有潛心鉆研過世上名家的詩的格律、畫的技法、書的研究。所以,編輯同志來我這里,瞧見墻上的詩書畫想拿去刊登,我反復說明我的詩書畫在別人眼里并不是詩書畫,我是在造我心中的境,借其境抒我的意,無可奈何,又補寫了這段更無聊的文字,以便解釋企圖得以笑納。
十六、目前,人們正在談論“文化斷裂帶”問題,你是怎樣看的
我是一個極一般的作家,且對文藝理論方面的知識很淺薄,故每每對文壇上出現(xiàn)的什么爭論,我都是退在一邊,老實的靜靜聽別人說話。聽完了也暗地里想一想,有時想出點什么,大多數(shù)什么也沒想出來,只是又去照看自己的創(chuàng)作了。所以關于“文化斷裂帶”問題,也沒資格去爭論,硬是要問,我可以說說我曾經(jīng)遇到過的一件事情。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二年的時候,外界對我的散文和小說評價截然不同,說我的散文很美,說我的小說太怪,缺陷很大。當時我很彷徨,不知所措,為什么同一個時期的同一個人,在立意甚至筆調(diào)都一樣寫東西,僅僅由于體裁稍有不同,得到的評價就如此懸殊呢?我去請教我的一位老師,他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很深,又十分關注當代文學和我的創(chuàng)作,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在交談中涉及到這個問題,他說,在中國,散文和小說相比,散文的歷史是悠久的,成績是輝煌的,小說雖有《紅樓夢》,但像這樣的作品很少,其小說的理論沒有形成體系。這樣到了三十年代,一大批作家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基本上繼承了散文的傳統(tǒng),而小說方面則完全向西方學習。也正因為當時是文學的開放年代,外國的小說發(fā)展已形成完整的理論體系,確實小說作品比當時中國的強。而你讀中國古代文學作品多,受的影響較大,你按傳統(tǒng)的散文寫法從事散文創(chuàng)作,很自然讀者能接受,而你借鑒唐人傳奇小說和筆記小記的寫法,則使現(xiàn)在的讀者覺得好像太那個了,因為現(xiàn)在的讀者接受的小說一般是從三十年代開始的,而三十年代的小說嚴格講大量學的是外來小說的寫法呀!這次談論,使我想了好多問題,比如,三十年代的作家大多都是自小讀四書五經(jīng)的,古文水平是極其深厚的,為什么小說創(chuàng)作卻更多地轉(zhuǎn)向外國學習?從此使中國小說的理論再沒有連接下來,這是可幸的事呢,還是遺憾的事?作為我們現(xiàn)在的年輕作家和年輕的評論家以及年輕的讀者,接受的小說理論完全是外來的,而要進一步使我們的小說成熟,能自立自強,需要不需要挖掘中國傳統(tǒng)小說中有用的東西呢?事情奇怪就奇怪在,三十年代的作家向外來的小說學習,而到了以后的幾十年,我們的小說卻又沒有繼續(xù)向外學習,我們所沿用的可以說僅僅是十九世紀的東西,現(xiàn)代的東西幾乎一無所知了。這便是我的看法。所以,當今文壇爭論“斷裂帶”問題,無疑是一件好事,無論準確還是偏頗,都將會使我們清醒地來“面對永恒和沒有永恒的局面”(海明威的話),有意識地繼承傳統(tǒng)文化和吸收外來。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大度,兼容并蓄,廣泛吸收,才可能有好的作品、大的作品出現(xiàn)。
十七、你是否有意識地在“尋根”?你認為目前中國文學著眼點應當在哪里?是尋根呢,還是加強現(xiàn)代意識,更加準確地反映我們這個時代?它們兩者的關系如何?
“尋根”是中國文學界新近產(chǎn)生的一種提法,但做類似內(nèi)容的工作,我可以說是有意識的。對于目前中國文學的著眼點是尋根還是加強現(xiàn)代意識,我覺得這是一個問題,不能將它們剝開。在回答前邊的幾個問題時,也談過這層意思。要成熟我們民族的文學,這是目的,目的是一,要做的工作是二,這便是一分為二;尋根是在現(xiàn)代意識之下進行的,以現(xiàn)代意識去尋根,這便又是合二為一。
十八、你是否有意使自己的作品在政治上超脫一些?
政治是無法超脫的,完全沒有政治的文學作品是沒有的,也是不可能有的。我們不能狹隘地理解政治。文學藝術有它的自身規(guī)律,只能忠實生活,忠實藝術,我反對的是就事論事,別的并沒有想得太多。
十九、你怎樣理解小說家的歷史責任感和使命感?
作為一個作家,都是時代的作家,他必須為這個時代而寫作。怎樣為所處的時代寫作,寫些什么,如何去寫,這里邊就有了檔次。
二十、平時,你是否很注意文藝理論戰(zhàn)線上所發(fā)生的情況和變化?作為一個作家,你對理論家有何建議?你期望文藝理論如何發(fā)展?
我是十分關注文藝理論戰(zhàn)線上所發(fā)生的情況和變化的,因為我是一個各方面知識都很淺薄的作家,又身處在較偏僻的地方,我得力爭站在一切信息的前頭,想方設法提高豐實自己。對于文藝理論家我是極尊重的!一個作家寫出東西,都希望評論家說說話。如果聽些很好聽的話,將會給這個作家想像不到的刺激,所獲得的力量是極其之大的。我的情況也是這樣。但是,當這個作家的作品漸漸地多了,他就不一定光愛聽好聽的話了,甚至對那些不符合實際的好話有些反感,需要的是有好說好,有壞說壞,在分析研究中受到啟發(fā)。當前,中青年文藝理論家十分活躍,他們思想銳敏,見解獨到深刻,讀他們的文章很受啟發(fā)。我盼望我們的文藝理論能形成自己的體系,多關注文壇上的創(chuàng)作,在評價任何作家、作品時,要實事求是而不要就事論事。創(chuàng)作和評論同樣需要自由、自立、自強。
二十一、你對你將來的創(chuàng)作有什么想法?
我不知道我生前為何物所托生,亦不知道我死后又會托生為何物。我將來的創(chuàng)作我想還是創(chuàng)作吧。
二十二、要把主要精力放在小說創(chuàng)作上來嗎?
說不定。
二十三、你通常什么時候?qū)懽?每天大約寫多少?
我雖然是專業(yè)作家了,但創(chuàng)作的時間還只能是業(yè)余的。我的房子太小,而每天的來人又太多。人來了就打門,打得好響,不開門吧,那敲打聲不斷,四鄰反感,我在里邊又寫不成,人家就坐在門口,你連咳嗽也不敢咳嗽了,只好開門。來人有的是有重要事,有的則閑聊,我心軟,既來之,就陪著聊,聊一晌,聊半天,他才走,我就又去寫。所以,我沒有一些人的所謂“最佳寫作時間”。每天能寫多少?這更說不來,有時寫幾千,有時寫幾十個字,有時好長時間一個字也寫不出。
二十四、你最近在讀什么書?
又讀了一遍《史記》,正在讀《金瓶梅詞話》。因為在病中,也讀了一些中醫(yī)書籍??粗嗅t(yī)書太好了,中國文論的許多東西全在里頭。因身體不好,就夢想武功,看了《武經(jīng)七書》,極有意思。
二十五、你喜歡交朋友嗎?和朋友在一起,你談些什么?
我認識的人多,好朋友不多,我一生吃過許多虧,全在那些“朋友”之中。當然,好的是大多數(shù),我們在一起什么都談,談得多的還是文學和藝術。
二十六、你是一個十分會講故事的人,這種交際活動是否也與你的創(chuàng)作熱情有關?
那都是瞎扯。在特定的環(huán)境下,別人不說透的話我來說透,有時故意作踐我讓大家快活。大家快活了,我也就快活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目的。
二十七、在人生事業(yè)上,你有沒有一種宏愿,一種目標?是什么?
請允許我不要說。
二十八、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十分謝謝你能到我這兒來,我們又談了這么多問題!但我聲明:我是信口胡說的,未經(jīng)過深思熟慮,一定錯誤百出,請多批評。文責自負,也話責自負,若有謬處,那是無知所致,請萬不要上到什么綱上去啊!哈哈!
1986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