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俞振飛配戲,是哪一年?”
“那大概是一九四五、四六年,抗戰(zhàn)勝利后的事了,在上海,很大的一場演出,唱《斷橋》,他唱許仙,我唱白娘子,我大姐唱青蛇?!?/p>
我提出要求:“再講一點跟昆曲有關的好玩事兒。”
她朗聲笑道:“嗨,好玩的事兒多啦!要唱戲,首先得找人配戲,就是要找跑龍?zhí)椎摹T谥貞c,那一年演《刺虎》,我是屬于教育部的,要唱戲,龍?zhí)拙偷脧淖约核诘牟块T里找。開會商量,那四個龍?zhí)拙驮诰葡隙?,就找王泊生——他原是山東省立劇院院長,當時在教育部任職;還有陳禮江,社會教育司司長;鄭穎孫,音樂教育委員會主任;還有盧冀野,就是盧前,他既會寫詩寫曲,又會彈古琴。這些人都算教育部里的官員,人面都很熟的。那天是勞軍演出,要大家捐款,各部會的長官都要來看。開場鑼鼓音樂一響,他們四個龍?zhí)滓怀鰜?,大家全都認得,全場就拼命鼓掌。龍?zhí)滓怀鰣鼍团氖终疲@唱昆曲的可從來沒見過;這四個人又當慣了官,像在臺上演講,別人一鼓掌他們就點頭鞠躬,越點頭掌聲就越響,結(jié)果他們點頭鞠躬個沒完,場上場下的笑成一堆,幸虧不是在我上場前,不然這戲,可真就唱不下去啦,呵呵呵……”
張先生輕聲笑起來,邊笑邊站起身來,似乎想起了什么,便蹣跚著腳步——老人家腿腳已經(jīng)不算太靈便,走到一邊的書架上,拿下一個由藍灰印花手帕包裹著的小本,慢慢向我展開——
“這個小本子哪,抗戰(zhàn)那些年一直跟著我,跟到現(xiàn)在……”
這是一個名叫《曲人鴻爪》的咖啡色硬皮小冊頁,翻開來,巴掌大的尺幅,內(nèi)里卻乾坤浩蕩——原來,這是各方名家曲友當年為張充和留下的詩詞書法題詠和山水、花鳥的水墨小品,簡直可以用“精美絕倫”名之!
張先生翻到其中一頁,“喏,這就是盧冀野——盧前,當時即興寫下的詩句——”
鮑老參軍發(fā)浩歌,
綠腰長袖舞婆娑。
場頭第一吾儕事,
龍?zhí)咨谋旧唷?/p>
卅年四月十三日,充和演《刺虎》于廣播大廈,穎孫、逸民、泊生邀同上場,占此博粲。盧前時同客渝州也。
我仔細翻看著這本留下幽幽時光痕跡的、略顯陳舊而保存良好的《曲人鴻爪》,一時竟愛不釋手。里面唱和、題詠的,有吳梅、楊蔭瀏、唐蘭、羅常培、樊少云、樊誦芬、龔圣俞、杜岑等等我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這本身就是一件珍貴的歷史文物。我注意到包裹的手帕上已經(jīng)系著一個寫上編號的小牌,想必是張先生自己請人做過清點的。她的話音絮絮地在耳邊流過:“這種《曲人鴻爪》我一共存有四本,這是第一本,因為小,好帶,反而不容易丟——這些年丟掉了多少好東西啊。不過,里面的內(nèi)容分量,倒是一本不如一本了,我想以后有機會,我會把它們印出來……”
“曲人”……我注意到這個說法,想到自己多年來喜歡的古琴。愛古琴的人,則喜歡把自己稱作“琴人”。古琴,昆曲,這果然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雙璧呢。
二○○七年八月三十日
記于康州袞雪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