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錦華
看過一部好萊塢的老片子《君子協(xié)定》,因一種特別的感觸而記憶至今。其中葛里高利·派克扮演一個極為成功的社會新聞記者,受命采訪當代美國社會中猶太人遭歧視的現(xiàn)狀。他欣然從命,此后卻一籌莫展——因為這是一個老掉牙的題目,更因為納粹暴行而善惡昭然、涇渭分明。任何一個文明人都恥于流露自己對猶太人的偏見,更不必說歧視。反猶,幾乎可以說是文明社群的丑聞。作為一個新聞記者還有什么可說的呢?為此,派克造訪了他“二戰(zhàn)”時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一個成功的猶太商人。后者對此極為慎重,幾乎不置一詞。對派克的追問,他的回答是:除非你生而為猶太人,否則你永遠不會明白。
此言倒使派克茅塞頓開,作為一個成功的記者,他的報道一向靠體驗。比如報道礦工,就下井作業(yè);報道無家可歸者,就露宿街頭。而這一次簡單得多,派克在他“古老的德國姓氏”上加了幾個元音,一變?yōu)椤肮爬系莫q太姓氏”,用括號附在他的門牌上,于是,他成了猶太人。變化立刻出現(xiàn)了,門房的態(tài)度變得曖昧美妙;女秘書的笑容多了同類間的親昵,少了等級間的敬畏;完善周到的社會消費服務系統(tǒng)會不時地在他這里出現(xiàn)“失誤”——“漏掉”了派克一家。他的孩子報名夏令營被拒絕,理由是名額已滿,但事實上名額尚多,而絕對秘而不宣的規(guī)定是此夏令營不接納猶太人。直到孩子在街上被其他上流社會的孩子唾罵、追打,因為他是“猶太豬”。一向自持、寬厚、富于人道情懷的派克陷于狂怒,他憤怒地前往質問,遇到的是家長們故作驚訝憤怒的敷衍,孩子刻毒、得意的鬼臉暴露了他們真實的態(tài)度。當派克再次造訪他的猶太朋友時,后者開口了:現(xiàn)在你知道了。做猶太人意味著日復一日芒刺在背的生活,看不見的毒刺每天刺傷你,可你不能叫喊、抗議,因為你拿不到證據(jù)——一切太偶然、太瑣屑;在屈尊的傾聽、真實或造作的震驚面前,你顯得神經(jīng)過敏、小題大做,甚至是不知感恩,不懂天高地厚。
已不知自己在多大程度上忠實地復述了故事,多大程度上添加了自己的感受和體驗。記住了這部好萊塢老片,不是因為煽情、細膩的敘事,不是因為其中的正義與良知;因為在影片中派克以發(fā)表他成功的報道《我做了九十天猶太人》而終止了自己的猶太人生涯,并且作為非猶太的、正義的美國公民而成就了一番拯救猶太人的偉業(yè)。但如果你真的生而為猶太人呢?看此片時我尚年輕。其時的感受是,只需將“猶太人”三個字轉換為“女人”二字,便可盡現(xiàn)生為女人、生為不甘遵從男性規(guī)范的女人在婦女解放的社會中所獨自咀嚼的辛酸,一份不為外人知亦不足為外人道的、瑣瑣屑屑的辛酸?!拔拿魃缛褐械莫q太人”似乎是新女性現(xiàn)實境遇的一個恰當?shù)谋扔?,此后我發(fā)現(xiàn)了更恰當?shù)恼f法,那就是“解放的婦女,猶如占領區(qū)的平民,解放了的黑奴”。也許后者更為準確,因為女人遠不及猶太人“幸運”:猶太人或許可以去掉那幾個元音而隱藏起自己的猶太身份,但女人無法藏起自己的性別,就像黑人無法洗去自己的膚色(否則邁克·杰克遜逐漸“變白”就不會成為社會新聞)。猶太人遭受迫害的千年歷史可以不斷被講述,振聾發(fā)聵,但女人的歷史卻仍是幽冥和空白。生為女人,似乎是上蒼的安排,但上蒼安排了的,絕不僅是一個性別,而且是一個角色,一種命運。關于女人有太多的說法、太多的規(guī)定,你的一切行為都太容易被歸類、被解釋,盡管權威的闡釋者自身對“女人”亦一無所知——一如弗洛伊德的哀嘆:天哪!誰能告訴我女人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