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念
法國女作家杜拉斯曾寫過一篇短文——《作家的身體》,她說:知識分子大多是笨拙的情人……他們是作家,對他們自己的肉體同樣也漫不經(jīng)心,而此事與我相距甚遠。杜拉斯并不是否認自己的作家身份,她要否認的是那些否認身體的人。
否認身體,不是說他輕視身體,相反,是他過于愛惜自己的身體,因愛惜而吝嗇,因為他需要的是安全。這時的“笨拙”和羅蘭·巴特情欲燃燒時話語音階上的休止符不同,這樣的“笨拙”更接近遲鈍和麻木,因為思考的贅肉正懸掛在他高級的頭顱上。知識分子對身體的漠視,來源于肉體和靈魂的古老敵意。靈魂是建筑的工程師,身體是材質,是曠野中采集而來的大理石,不具備結構功能,它被刀削斧砍,剔掉從荒原中挾裹而來的野蠻氣息。所謂“高級”,是為了和動物做嚴格的區(qū)分。所以身體的首要禁忌就是裸露,而知識分子的寫作倫理也根植于身體的禁忌之中。就是杜拉斯所說的那些人,他們的“漫不經(jīng)心”體現(xiàn)在他們從不把自己放在文字之中,正如克爾凱郭爾筆下的傳教士,他們在轉述別人的痛苦,而從不經(jīng)歷痛苦。這樣做是安全的,他們盛裝出場,景仰的光環(huán)籠罩在他們周圍。
我們?yōu)槭裁茨暽眢w,漠視源自對恐懼的逃避。身體當然不會直接導致恐懼,我們的恐懼來自禁忌。比如小女孩從小就被教導必須防范和抵制與男人的身體接觸,接觸是糟糕透頂?shù)囊患?,后果不堪設想。經(jīng)過文化的涵養(yǎng),禁忌成了文明的準則,誰要超越準則,就是反智的,是野蠻而低賤的。而知識分子的禁忌針對的是面具,他們像小女孩愛護身體一樣地愛護自己的面具,他們以為這和廉恥有關,他們恨不得消滅自己欲望叢生的身體,極端的表現(xiàn)就是禁欲。所謂“臥薪嘗膽”,所謂“臥冰求魚”,所謂“殺身成仁”,身體遭受了摧毀性的折磨,這樣才能出人頭地,這樣才能道德完美,如此的完美正是通過對身體的不道德行為而實現(xiàn)的。
在中國當代文化的詞語劇場中,“身體”這個主人公真是命運坎坷:一會兒是生產(chǎn)資料,一會兒是社會的主人;一會兒是“老黃?!?,一會兒是“鐵姑娘”;一會兒是黨的女兒,一會兒是人民之子。在這樣表述的時候,“人”這個概念出現(xiàn)了,這類似長鏡頭,因為特寫會暴露我們的缺陷,身體的缺陷。一個不服從缺陷的世界,必然充滿了謊言,因為我們實際上不能真正消滅我們的身體,因此尼采高喊:身體是我們唯一的準則。精神,太精神的結果,就是自我的過度膨脹,我們的身體變得粗笨滯重,囤積著太多的文化或意識形態(tài)的脂肪,這和被馴化的綿羊更接近了。這些肥膩的脂肪掩埋了身體的真相,在國家話語的監(jiān)視之下,人們的精神生活成了一場盛大儀式,一場和內心傾向、和身體的疼痛冷暖無關的大彌撒。我們的嗓音被國家機器印刷成標語和口號,肉嗓的風寒疼痛交付給身體獨自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