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來,這疊札記殘稿困擾著我,打開又收起,收起又攤開,只看幾行又合上,心煩意亂不能靜讀。毀,或留?留,或拉雜棄之?文字是粗糠,也可能是未發(fā)芽的種子,提起放下之間豈是易事,我竟恨起自己當年多事,接收一簍燙山芋做什么?
任何事物,最便捷的方式是物歸原主。這確實是我最初的想法,也費了一番心力打聽。但當我終于來到原主面前,卻被一股難以抵擋的苦澀淹沒,感慨萬千幾乎不能自抑,以致無功而返。
為什么沒想到下山時將提袋從車窗拋向山坳呢?芒草與雨水擅長收拾殘局?,F(xiàn)在想,也來不及了。然而,我當時若下得了手,必定不是有血有淚的人。既然下不了手,當作是命中注定吧。
接下來,就是這張桌子上的亂法,每天刺激我的眼睛,竟也刺激一年多了。
猶如不愈的肩痛提醒我暗傷是年歲的贈禮,只能笑納無法退還。跟著我數(shù)度播遷從年輕到霜發(fā)的這些札記,或許也藏著我尚未領略的深意。
傳說花與葉永不相見的紅花石蒜,綻放時宛如一條猩紅小徑,引魂入冥界,故稱幽靈花?;ň吣悖钣位昵娜蛔窇浨吧?,不禁霎時流連低回。這批文字,或許就是飄浮的幽靈花籽,當年書寫者與被寫的人均不知在尋常的兒女情長之中挾帶了種子,留了一線花開的可能。
幽靈花,又稱彼岸之花。流連追憶,終須歸籍彼岸。
字如種子,讓它綻放?讓它枯干?決定在我。然而,浪漫之情接近干涸的我,需要一個征兆,一絲心動,一種忽焉襲來的芬芳情懷,讓我恢復柔軟,不至于像個酷吏在下一次垃圾車來時把它們掃入垃圾袋。
天色已亮,喝完晨起第一杯咖啡。我隨意抽一本手縫札記,到對面小山丘欒樹下坐著。
晨風微微。封面點點斑痕的小札像落葉裝幀成冊,翻開首頁,寫著二十多年前的日期。我暗想,如果它的主人記的是柴米油鹽、瞋恨怨憎、資產(chǎn)損益,我就要狠心毀棄。
如果,如果是沾了華采的靈思?
鳥聲啁啾。翻開,文字撲面而來:
聽到第一聲春雷,雨瀝瀝而落。在神學院。
林蔭蒼翠,一叢杜鵑開得如泣如訴,其他早開的都凋謝了。因為清晨的緣故,宿霧未散,帶著雨中的清寂。有一叢不知名的灌木花,枝椏瘦長,結一球球白花,十分寫意。昨日來時發(fā)現(xiàn)的含笑樹,高枝的地方有幾朵花開了,攀不著,也不想再摘,花留在枝頭甚好,不應獨享。這寧謐庭院里的花樹,已是一篇完整的福音。
我現(xiàn)在坐的位置,是教堂左側的樓梯。眼前這棵大樹,挺拔遒勁,薄綠的新葉及細碎小花,成就今晨的豐姿。剛剛雨急,打掉幾片老葉,在半空翻飛而下,非常優(yōu)美。在樹的宇宙里,離別也必須用優(yōu)雅的姿勢。
這樣安靜的晨光之所以可能,乃因為眾樹、繁花及不被眷念的雜草都依循著同一套自然律則,一起聽聞春雷,一起沐浴雨水,一起承受陽光的布施,也一起在嚴冬遭受寒流吹襲。它們各屬不同族群,卻安分地閱讀同一版本的典律,在春天那一章盡情繁茂,在冬盡時同聲嘆息。
靜極了,只有雨聲。我閉目感受這份寧靜。鳥是訪客,我也是訪客。
這美好如上帝之吻的早晨,如果你也在多好。
嘆口氣,群樹作證,我決定保留。
為了這句宛如呼喚的話,“如果你也在多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