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如一夜春風來,廣場大媽似花開,不知何時開始,方寸之地變成了歌舞的海洋。每到夜晚六點,夕陽將熄,結(jié)束一天的辛苦,關(guān)上燈,穿上嶄新的舞衣,大媽魚貫而出,空蕩的地磚踩上一個腳印,一叢腳印,終至滿溢。
就像在大學里只有飯點和考試的時候才看得見大批學生,只有在廣場舞的旁邊,你才能同時看見這么多鮮艷的大媽。音浪太強,不晃,會被撞到車上。
領(lǐng)頭大媽,年輕時一般是某單位藝術(shù)骨干,沒準兒還被送去培訓過幾年。深諳音響的用法和舞蹈服的批發(fā),用互聯(lián)網(wǎng)說法,就是“媽間的意見領(lǐng)袖”。從春夏穿何衣,到秋冬的相依,從年初聚餐到年終聚會,總見她忙碌身影。有大媽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爭吵。廣場舞界的爭吵,許多時候起源于音樂,表現(xiàn)于音量。一方喜歡迪斯科紅歌,一方喜歡流行金曲,比如《最炫民族風》。根據(jù)自己對歌曲的品位,選擇站進不同的舞隊,無所謂,誰也不會愛上誰。既然形成了群體,自會比較多寡,內(nèi)心有所不平也是常事。那情形有點像古典和搖滾的樂迷隔空筆仗,忙得不可開交。音量有意無意的起伏,音墻上下的摩擦,江湖味彌散在車流匆匆里。男人的江湖你見過,女人的江湖可別惹,搓衣板正尋找它的膝蓋。
爭吵總是少數(shù),大部分時間都相安無事,自得其樂。只要有咚次噠次,管它是哪家的。
老媽是我音樂的啟蒙者。小時候,她就會跟著奧斯卡電影金曲拖地。高中某次回家,看見她放著艾薇兒的《losing grip》切菜中。有次機緣巧合,家里兩部手機一起響。老媽的鈴聲是《I\'m Yours》,而我爸的鈴聲是《最炫民族風》。那一刻,終于找到了自己如此分裂的原因。
由于給她搜索廣場舞的曲目,我也親聽過許多神曲。從入門級的《最炫民族風》《江南Style》,到《思密達》《耶耶耶》。作為一個文藝的兒子,時常覺得,麻麻我仁至義盡了。突如其來的新舞教學,又讓我原地復活,咚次噠次得快要聾了。以前我不知道這個行業(yè)如此幽深,只要有聲音,就能被制成廣場舞伴奏?!洞笸蟆防锏陌分皇潜环趴靸杀?,聽起來喜樂,你再放快兩倍試試,保管聽起來像植物大戰(zhàn)僵尸突然靜止然后所有像素都在pogo。
如果改編者愿意,喜羊羊蹦擦擦之歌也是可以有的,聽起來是這個樣子:
別看(咚次)我只是(噠次)一只羊(咚次噠次)
綠草(咚次)因為我(噠次)變得更香(咚次噠次)
好像榨汁機在工作哦。
不可否認,徜徉在熱烈的音群之間,我到達了生命的靜地。古人曰“是可忍,孰不可忍”。還好是我媽,換了別人,熟可忍,不熟你給我滾。這是第一年,我還處在反抗期,而現(xiàn)在,廣場音樂在我聽來如清風徐徐。我開始更加深入地關(guān)注起這個行業(yè),比如大媽的女兒叫什么。年初有幸參加過一次廣場舞群的聚會,在長樂園。你瞧年輕時都念著失樂園的故事,老了只盼常常快樂。媽媽怕我在家憋著了,帶我出去,和大群大媽見面……照這種節(jié)奏,以后我先搞定的應該是丈母娘吧。
下午是舞陣里的文藝骨干在小臺上表演。大學混藝術(shù)團見過不少文藝骨干,瘦得只剩骨干,到老了,骨干也肥了,反倒淬煉出一種樸實的美。老人家演起戲來,真有種不能言說的韻味。好似一杯茶,去掉了所有外加的包裝,才嘗到沉淀的時光。吃晚飯,一個院壩的人在一起,隱沒職業(yè)、年齡和姓名,在霧氣騰騰的蒸米飯香間,小城的人們從未這樣和陌生人親近。那一張張陌生人的臉看起來真像相識已久的熟人。
夜里升起火來,一群知天命者,圍著熊熊爐火起舞,不用考量節(jié)奏、音色、舞姿,只隨情緒而動。喝著傳說中的極品香檳,其實就是葡萄酒兌點白開水,也覺得醇美?;厝サ臅r候走在螢火閃耀的路上,小時候和家人春游就這樣,居然有人唱起歌來,群聲回蕩,是夜空中最肥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