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終都是明亮的,深埋心中難以淡忘。萬萬沒有想到,1937年, I第 “七七事變”爆發(fā),一場耗時8年的抗戰(zhàn)由此拉開序幕。這年12月 1車 底,日軍攻陷余杭,進(jìn)犯杭州,迫筧橋;次日,杭州被攻占。諸之 暨城內(nèi)一片人心惶惶,紛紛攜家?guī)Э谔油l(xiāng)。伯是那種小富即安、對時局不甚關(guān)心的人,但在此亂局之中,亦不得不從武漢急信要我們立即棄家前往上海,并說不可留 戀新屋。離開店151之后,國民黨軍隊將新屋作為自己的司令部。 I 1939年,日軍一到,首當(dāng)其沖把國軍司令部付之一炬。就這樣, 父母一生的心血,毀于一旦,化為灰燼! 國破山河碎,家園亦被 毀,此時此景,銘記于心,終生難忘! 二、“孤老頭” 6歲 時 ,該上小學(xué) 了。伯送我去報名 面試 。老師問我 “二十一條”是什么意思? 我在家從來沒有聽到過,茫然開不了 口。老師說:這孩子個子這么小,尚未開智,明年再來罷。這 樣,娘把我送到了蕭山去陪外婆。 外婆家姓謝,村名就叫謝家村。在浙東浦陽江上游,在離 臨浦鎮(zhèn)十五華里的田畈之中,隸屬臨浦鎮(zhèn)。浦陽江是錢塘江的支 流,在杭州錢塘江邊坐上開往浦陽江的小火輪,早上8時開船, 午后1時到臨浦,步行或坐轎15里再到謝家村,交通不算方便。 外婆家在一個古老的村莊。人煙稀少,生活單調(diào),宛如一 棵古樹昂然而立,寧靜又孤傲。黎明前的黑夜,分外漆黑,如豆 的油燈,幽幽晃晃照著帳外昏暗的房問,更顯朦朧和寂靜;不知 何時突然一聲雞鳴打頭,接著是遠(yuǎn)遠(yuǎn)近近、此起彼伏的一串串啼 鳴。這時我總是貼近瘦骨嶙峋的外婆睡,聽雞叫,等天亮。漸漸 地,木板透進(jìn)幾縷亮亮的光束,外婆坐起身子,棉襖的下擺掃過就我的臉面,感到又硬又冷。外婆下床后,開始早飯前的勞作。我 魏 l 獨自躺在被窩里,仍是聲聲雞鳴陪伴著我。以后不論走到那里, 只要黎明雞叫,就會想起童年時在外婆家的情景,既遙遠(yuǎn),又清 晰…… 謝家村不大,只有百把戶人家,沒有一所學(xué)校,只有一個私 塾;沒有一家商店,哪怕小小的攤販也沒有,平時婦女用的針頭 線腦,除了偶爾穿村走戶的貨郎擔(dān)之外,就要到鎮(zhèn)子上去買。村 中一條主要通道用青石板鋪成,倒是十分光滑平整。村中僅有的 謄公共設(shè)施是一座祠堂包括前面的一座戲臺,并以祠堂命名的一座 小山,一個池塘。 祠堂是村里最大的建筑,大屋頂,虎豹馬頭,山墻上端繪有 彩色的圖案,如獅子舞彩球、哪吒鬧海等,大戶人家的山墻上也 是這樣,稍為簡單一些而已。村子雖小,但家家都住磚瓦樓房, 最困難的人家也有一兩間平房,不像我們店口老家,大多是泥墻 草頂?shù)姆孔?。祠堂前面有一片開闊地帶,近面那座戲臺,雕梁 畫棟,很高,為的是站著或坐著的人都能夠看得到。上戲臺的樓 梯,在我看來十分陡峭,所以一直沒敢上去過。那個祠堂也沒有 進(jìn)去過。有一次祠堂門半開,我怯生生地好不容易跨過又高又寬 的石門坎,望望里面既深且暗,一股寒氣逼人,急忙退了出來, 從此再沒去過。 祠堂后面左邊是祠堂山,謂之山,其實是一座四五丈高的土 丘而已。由于祠堂地基高,從外面走來是根本看不到的。外婆家 屋基有九級臺階,站在樓上的窗前可以望到山頂,所以土丘也稱 “饅頭山”。山上石多土少,沒有一株喬木,一年到頭只長一些 茅草和些許小灌木,如杜鵑、冬青之類。到了秋冬,草木枯黃, 人們就把它割倒,在山上曬幾天,然后拿回家作為柴火。平時大 人很少上山,都是我們這些小孩子在山上曬太陽,采閑花野草,捉放螞蚱、蜻蜓。 l箜 祠堂后右方有一個池塘,大約幾畝地的水面,除西邊一頭接著田畈,形成淺灘和泥畦,人們種些茭白、芋艿之類,南、北、東三面塘岸都砌有石方,建成塘埠頭供鄉(xiāng)人使用。每個塘埠頭一般可容納四五個人洗滌。水滿之時,露出二三 石階;水淺落時,可見五六十級;池塘自然生長魚蝦、螺螄等。塘水清潔,村里人都自覺保持良好的衛(wèi)生習(xí)慣,任何污濁之水都 是倒在自家的菜園地里,而從不愿破壞池塘的水質(zhì)。 當(dāng)時村里還未用上肥皂,洗衣、洗被先用皂夾水浸泡或用草 木灰,將其污水倒凈之后,才拿到塘埠頭去漂洗。經(jīng)過一夜的沉 謄 淀,清晨的塘水,格外清澈。人們先是來挑水,供一天飲用。接著洗菜、淘米。到了下午,才會洗衣、洗被。村里的男人大部分在臨浦鎮(zhèn)上經(jīng)商,開店或做伙計,只有少 數(shù)留在村里種田;婦女忙于做家務(wù),沒有什么閑人在村里走動游 蕩,真是一個平靜的村莊。 當(dāng)時在我們家鄉(xiāng),家中沒有子嗣后代的,不論性別,統(tǒng)稱 “孤老頭”。女兒出嫁成為外姓人不算在內(nèi)。“孤老頭”充滿貶 義,既不為人同情,也不受人尊敬。所以,母親只要一想到自己 老娘的處境,總是愁云滿面,心里不是滋味。 外婆姓陳,本是店口鎮(zhèn)陳氏姑娘,不知叫什么名字。雖不 識字,卻心靈手巧,擅長描龍繡鳳。初作新婦時,被人稱為“秀 才娘子”。外公是一個秀才,品學(xué)兼優(yōu),12年選拔一次的拔貢, 本可等待殿試,惜乎后來在蘇州教書時,客死他鄉(xiāng)。那時外婆正 懷著我的母親,外公的長兄前往蘇州料理后事,回來一雙空手, 只說人死了已埋在當(dāng)?shù)兀溆嗲闆r一概不知。更不用說什么遺物 了,比如外公隨身帶去的考籃、書籍、文房四寶、腰帶、佩玉、 扇墜、外婆親手繡的汗巾、錢袋、衣被等等,不知蹤影。習(xí) 肇J 當(dāng)時婦女多老實且順從,任由命運的捉弄,對外婆來說,就 剩 是晴天霹靂,卻偏偏沒有把她和胎兒打死。不久,生下一個遺腹女,大外公給取名“惠香”,就是我的母親。 外婆為撫養(yǎng)子女,只好代人家做刺繡,“秀才娘子”慢慢變 I 成了“繡花娘子”。外婆做的繡花、細(xì)紗,花式多,什么荷花蓮 藕、千層牡丹、喜鵲蠟梅、燕子雙飛、鴛鴦戲水、彩蝶紛飛,以及各式各樣的鞋頭花、荷包花,應(yīng)有盡有。因為絨線分得細(xì),做 在緞子或亮紗上,手感平整,摸不出一點痕跡,所以外婆的活兒 霪;總是做不完。為盡可能保持手指光滑,以免沾帶絨線,母親五六歲時就替外婆在灶下折柴塞革,做盡粗活,同時也跟學(xué)做針線。娘的親哥哥15歲由大外公做主送到臨浦一家米店當(dāng)學(xué)徒,積勞成疾,得了肺病,20歲娶妻生下一女,不久即慘淡病故。娘是 女孩,女子無才便是德,即使大外公口頭上很喜歡“香毛毛”, 卻不肯讓她讀書識字,只能一邊學(xué)針線,一邊隔壁聽講。兩個堂 兄成天“子日子日”的,卻什么書也背不出來。有一次,大伯又 提《詩經(jīng)》上的“關(guān)關(guān)雎鳩”,重復(fù)幾遍兩兄弟都接不上,娘忍 不住脫口而出,“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大外公不僅 驚訝,也大為震怒,從此讓次子下地種田,只留長子一人繼續(xù)苦 讀。 大外公一生科舉,屢試不中,總想培養(yǎng)一個兒子以了心愿, 惜乎仍是白費心機。有一次,大堂兄要到鎮(zhèn)上去,娘請他捎帶兩 尺“八結(jié)辮帶”,他想用筆記下,提起筆來念念有詞,就是落不 下一個字來。 這位大堂兄仍以書生自居,天天讀書,什么事也不做,外 婆不免想起自己的兒子,既能讀書,記性又好。他曾講過一個故 事給外婆聽:蘇東坡的臉比較長,其妹前額比較突出,兄妹彼 此取笑,哥哥送兩句詩給妹妹“輕移蓮步下樓臺,額角已到畫 堂前”,妹妹不甘示弱,當(dāng)場回敬了兩句,“去年一滴相思淚,至今未曾到腮邊”。外婆最傷心這個兒子早年喪父競落得個外出做 l箜 徒 ,心里更加黯然。 幾年后,大外公病故,分了家。外婆分得7畝祖田,正常年成 租米夠一年的El糧,針線活的收入作為零用,尚能積蓄一點。外婆 匡 有心置備娘將來的嫁妝,比如替大戶做一對枕套,有不想付錢的只 I 給六粒珍珠。Et積月累,外婆給娘積攢了好幾朵頭戴的珠花,盡管 I 后來珠花不通行了,娘還是說這珠子粒粒都是外婆的心血。 外婆高高瘦瘦的個子,穿著寬寬大大的衣服,都是陪嫁時帶 來的。那時女子到了夫家就不再做衣服。上衣不但領(lǐng)圈大,襟口 饕 鑲著花邊或不同色彩的布條,袖子、肩下部也鑲著一圈,褲子從上到下都很寬大,褲腳邊同樣也鑲了花邊,看起來像裙子一樣。上衣長過膝蓋,露出褲腳不到一尺,下面是一雙三寸金蓮,尖瘦 的小腳支撐著寬大衣服內(nèi)的伶仃身軀,這就是外婆給我的最深印 象。 丈夫死后,兒子也死了,媳婦改嫁他人。這時,我母親24 歲,外婆同意了娘家陳姓的一門親事,對方也是一個遺腹子。外 婆一直認(rèn)為遺腹子深知世態(tài)炎涼\' J瞳得同甘共苦,守寡的婆母也 一定不會不疼愛自己的兒媳。就這樣,為女兒至少籌備了10年的 婚事,總算水到渠成。從此,外婆日出是一人,掌燈也是一人, 形單影只,遂成母親日夜放心不下的“孤老頭”。 外婆將女兒嫁回娘家,思鄉(xiāng)之情不言而喻。 諸暨店口村陳家,距謝家25華里。娘于婚后第四年生下大 姐。父親失學(xué)后,在杭州做事已有3年,不久舉家遷到杭州。不 過,不論相距遠(yuǎn)近,反正娘都難以回家省親。按照父親的規(guī)定, 娘早上要給婆母梳頭,晚上要代她洗腳,侍奉比自己母親小4歲 的婆母。嘴上雖然言笑,內(nèi)心卻又總在惦念著自己的老母。尤黲I 蘩I 其是風(fēng)雨天氣,誰幫她到柴房背取柴草,誰幫她去塘埠頭淘米洗 鼴 I 菜,又有誰幫她到菜園洗涮馬桶……這些都成了母親的心思。 如前所述,杭州的家是一幢舊式花園洋房,樓上樓下前廳三 問,后軒也是樓上下三問,共有六間可作臥室,鄉(xiāng)里常有人來暫 住,外婆不是也可以到女兒家來合住嗎? 但娘卻說,外婆是不會 來的,再苦也在自己的家,決不依賴女婿……為緩解外婆過的這 種“舉目無親”的寂寥,大姐曾去陪伴過外婆。大姐到了上學(xué)的 年齡,就由我去接替。 記得那天是夢熊娘舅來接的我,坐小火輪到臨浦上岸,他 謄挑來兩只籮筐,把東西合放一筐,另一只讓我坐,挑著擔(dān)子走15 里田畈小路就一直到了謝家。剛一進(jìn)村,就有人問這是誰家的小 人? 答:“旗桿臺門慶福姆姆的外孫女。”路旁人議論:“真可憐, 這樣的小人來了有什么用?”我想,娘也不是不知道,一個只有6 歲的孩子能幫些什么忙? 所以臨行前特別叮囑我:早晚幫外婆上 下樓拿拿小東西就行。若是做不動,哪怕叫叫外婆也是好的。如 果外婆有病就去通知夢熊娘舅,千萬不要耽誤。 外婆家是一座五開間的四合院??邕M(jìn)一條寬寬的石門坎,對 著大門有一道照墻,上半墻是雕空花的,從里面可以看到從外面 進(jìn)來的人。天井很大,東廂房兩問樓上樓下歸外婆住,她在靠大 門的一邊開了一扇小門。從大門進(jìn)來的左首,廚房兼吃飯間,這 里也是外婆以前刺繡做活的房間;并排一問是已故大外公教子讀 書的地方,現(xiàn)在Ⅱtld,堂前,樓上有兩間臥室。 我看了一圈,感到非常意外,想象中外婆的家一定要比我家 好,家中會有菜肴零食,如火腿、腌肉、臘口條、咸蛋、鮮蛋、 酒浸棗子、酒泡柿干,甚至還有紹興香糕、筍干豆、酒浸楊梅和 小孩愛吃的種種點心……可沒有想到,外婆不僅房子少,且家徒 四壁,房子里沒有柜子,也沒有更多的箱子。
最使我奇怪的是窗前一張兩抽斗桌,里面沒有一本書,連一 l第 點針頭線腦、布頭布腦都沒有。不似娘的房里有許多抽斗,有的早 放書,有的放零碎雜物,沒有一只抽斗會是空著的。外婆的床鋪 1鏨 l之 已經(jīng)很舊了,帳子是藍(lán)夏布的,被里子是藍(lán)色的粗布,床前有張 l痛 床頭柜和一只馬桶箱,另外是一個竹編的大米屯,上面放些平時 隨意要用的東西。 那時外婆已60多歲。顏面蒼黃干瘦,滿是皺紋,成為她一生 坎坷的年輪。外婆只比祖母大4歲,看上去卻要比祖母見老得多。 外婆年輕時繡花做活用傷了眼睛。待娘出嫁后,她的任務(wù) 似 乎 已經(jīng)完成了,而且確實已看不見,不能再做什么針線活了。 霸 我清楚記得,當(dāng)時外婆只能糊一種冥錢 (銀錠),供人祭 祀 或掃墓用的。外婆規(guī)定自己一天只做一作 (即一千只)。早飯 前 開好一千只底料,上下午糊一千只錠面,夜問再糊一千只底料。 黃紙襯里,錫箔在外,晾干至次日清晨,日復(fù)一日,晝夜循環(huán), 從不間斷。外婆的手指磨出厚厚一層老皮,我摸上去,糙糙的, 直疼到心里。 外婆的生活雖然清苦,卻也十分單純。在今天看來,就是有 規(guī)律,周而復(fù)始,大概在這個平靜的、與世無爭的小村莊里,歷 來就是如此。外婆上午在菜園里拔一些蔬菜,提上朱紅漆的小水 桶和淘米籮,慢步走到塘埠頭去淘米洗菜,我跟著同去,幫著拿 些小東西。當(dāng)淘米籮浸在池塘水中,泛起一陣陣糯白色的漣漪, 覓食的小魚小蝦歡天喜地游向米籮。外婆往往把小魚兒放回池 里,蝦子則放進(jìn)水桶,帶回給我吃。外婆用的是大灶,大鍋旁邊 有兩只湯罐。鍋里燒飯蒸菜,湯罐則燒水,一火兩用。 外婆一天只燒一頓飯。飯上放一個竹架子,可以蒸東西。不 論蔬菜或葷菜都喜歡用鹽腌一把。每頓兩樣菜,有點小葷就讓我 一人吃了。逢初一、十五,外婆會托人到鎮(zhèn)上去買些豆腐,再給 我買上四只肉包子,算是改善生活。其實,這種包子我并不喜歡貔 l 遘鏊J 吃,里面放了許多蔥,我嫌味道兒太嗆! 外婆總是買,自己頂多 、黲 I 吃一只或半只,其余逼著我吃,所以印象深刻。 中午這頓正餐,吃過以后,裝出一部分,盛在有蓋的竹籃 里,留作次日的早餐;留下來的鍋巴,晚上燒泡飯吃。 雖然母親讓我來幫幫外婆,實際上,我在那里做不了什么 事。最多是早上把雞放出去,晚上再把它們叫回來。有了蛋, 小心翼翼地?fù)斓焦褡永锶ナ蘸茫换蚋馄抨P(guān)關(guān)門、開開門。 窩 外婆疼我,讓一個比我大一點的“美仙娘娘”帶著玩。我不知道為什么叫她“美仙娘娘”。人小對美可能不會有太多的感覺。“美仙娘娘”常帶我到祠堂后面的山上曬太陽,采一種茅草芯 子,并叫我吃。 有一次,她采了一種帶絨毛的種籽,神態(tài)認(rèn)真地對我說,用 棉花包好放在火柴盒里保暖,過幾天就能變出小雞來。我信以為 真,白天揣在懷里,生怕凍著,晚上就放在枕頭邊,蓋上我的絨 線帽。誰知八天十天過去也不見變出小雞來,就拿去給外婆看, 她難得露出笑齒,說我是“呆婆娘”。 第二天,外婆專門選了10個雞蛋,放在鋪有稻草的籮筐里, 讓一只懶步雞 (想孵小雞的母雞)坐在上面,每過三五天晚上就 在油燈前照照,再放入水盆里試試。照起來透亮的,在水盆里也 會動彈,就繼續(xù)放在籮筐里,不亮也不動的是“步退蛋”,就是 不會發(fā)育成雛雞的。這種蛋外婆就自己吃,說小人吃了會變笨。 半個月后,8只小雞在一天之內(nèi)先后破殼而出,黃絨絨的真 是可愛。一出來,嘰嘰咕咕自己會找東西吃。我每天多了一件 事,就是喂小雞。 外婆做銀錠時我也會幫著做,只是做不好。我就在一旁講些 從娘那里聽來的故事給她聽。比如徐文長的故事,但十分奇怪外 婆為什么也知道這些故事。她說當(dāng)年外公講過,這些故事是人們的傳說,不一定都是真事,把徐文長這個人說得刻薄討人便宜就 l箜 不對,徐文長很有學(xué)問,能文能畫,只因為生|生耿直,得罪了權(quán) 早 勢,才屢試不中。落拓江湖時,坐過牢監(jiān),但老百姓知道他是好 I鏨 人。無怪青藤書屋至今尚在。二娘舅把唯一的獨子過繼給外婆做孫子,可二娘舅夫婦從來 不照顧外婆,卻還在外婆的小堂前廊下養(yǎng)起了蜜蜂。這樣一來, 小堂前的門從此不能打開。由于堂內(nèi)缺乏光線,整天黑黢黢的。 外婆如果能從小堂前的這個門出去,過二舅家的邊門,正好 對著門外的塘埠頭,不必再從大臺門繞道,這樣近許多,雨天也 籬 可少淋雨,但他們就是不讓走,說外婆克夫克子,過他家門楣都會落三尺。有一天,外婆身體不適先上樓睡了。我讓“美仙娘娘”相 幫,把小堂前的門閂抬下來,打開沉重的兩扇堂前門。堂內(nèi)頓時 光亮滿眼,兩人不勝喜悅。想不到蜜蜂·IA吵,成群結(jié)隊進(jìn)屋飛舞 叮咬我們不放,躲避不及,痛得我們放聲大哭! 二娘舅從屋里沖出來,橫眉豎眼,喝著說:“哪個要你們開 這扇門的? 你要開,蜜蜂就咬你,看你下遭還開不開了?”可憐 我們小人不知回答,白白受他的辱罵。外婆聞聲從樓上下來用甜 醬涂在痛處,我看見外婆流淚了,就用手去抹淚水,外婆不讓, 輕聲對我說:“我不是老早告訴過你,你不信……” 小外公一生未育,他是謝家村的私塾先生。每逢初一、 十五,學(xué)生總要送他點東西,至少是燒好的4只糖水雞蛋。他家門 口桌子上總有滿滿一瓷缸的糖水雞蛋。外婆從不讓我到小外公家 里玩,更不讓我靠近門口那張擺糖水雞蛋的大桌子。 外婆只讓我到村西頭“熬太婆”家中去走走,并讓我拿點 可以咬得動的食物帶給她吃。“熬太婆”當(dāng)時90多歲了,老得又 瘦又小,縮成一團(tuán),不能行走,一天一天地在熬盡自己的最后翡刈 蕊 I 時光 。 藤I 我第一次見到“熬太婆”時還有點害怕,但她是一位慈祥善 鬻 |^ 良的老人。我從她那里知道了許多外婆不告訴我的情況,比如我 的外公名叫慶福,是一個聰明能干的人,可惜死得太早! 從此,我對“熬太婆”有了一種親近感,每天都要去看她一 次。去時在路邊采些小花小草,哪怕幾片綠的嫩葉,表示小人對 她的喜歡。每次去“熬太婆”那里,時間都不敢太久,因為心里 一直在記著娘的關(guān)照,不一會兒又跑回外婆身邊。 鬻 我很歡喜外婆。她心眼好,體諒人,從不與人爭吵,遇事寬宏大度。有一次晌午時刻,一個外村人被捉住,說是偷人家的雞。這時男人們正在午休,趕出去把他反手捆起來,用扁擔(dān)打。 外婆小腳蹣跚地走到菜園邊,一看雞是她的,立即勸眾人不要再 打,說他還是個孩子,下次不再偷就是了。眾人不聽,說要打斷 他的腿,外婆急了,大聲相求,“打斷了他的腿,不是叫他以后 更難生活了嗎?”外婆問那人,小小年紀(jì)何以要偷雞摸狗? 那人 撲通跪在了外婆面前,開始哭訴。說病后做不動農(nóng)活,后娘又不 給飯吃,不得已才動了這個歹念……外婆于心不忍,轉(zhuǎn)身盛來一 碗飯給他吃,又給了兩升米,并告訴他:即便再困難也不能偷東 西,這是一種惡習(xí)。那人是哭著走的…… 謝家村人都姓謝,只有夢熊娘舅姓茹,娘叫他夢熊哥,我們 就叫他娘舅??纱遄永锏娜硕冀兴?ldquo;夢熊瞎子”。其實,夢熊娘 舅并不瞎,只是成天細(xì)瞇著一雙眼睛,幾乎讓人看不到他的眼珠 子,“夢熊瞎子”這個綽號因此而來。 夢熊娘舅40出頭,鼻梁中間、兩眼周圍繞滿了皺紋,整個臉 龐也是布滿了紋路。他自己說過,即便日頭當(dāng)空,正午時刻,他 看礙也如同蒙蒙天亮,白茫茫一片。我那時不懂事,他又很喜歡 我,出門總是讓我騎在他的頸上,我有時會叫他“蒙蒙天亮”。 他家孩子多,外婆的田由他代種。旺常年成對半分,歉收年 l磊 成四六分,外婆得四成,他得六成。外婆說她只有一個人,“餓不 l 早 死”。外婆家的粗活,都是夢熊娘舅來幫做。一年燒的柴草,統(tǒng)統(tǒng) I鑫 由他包辦。三天來給外婆挑一缸水,或到菜園翻土上肥,只要滿半 l盎 天或一天,外婆就會另給工錢,零碎的就不算了。 不論晴天或雨天,夢熊娘舅的腳上總穿著一雙草鞋,走起路 來叭嘰叭嘰。他話不多,總低頭做事。在田里捉到泥鰍、黃鱔或 I 腳上長毛的小蟹,就帶來給我。外婆用鹽抓一抓,再放上一些甜 醬,蒸給我吃,味道十分鮮美。 夢熊娘舅好像從來不知疲倦,很少見他在外婆家沾一沾板 鬻 凳,每次都是做完了事就走。除非外婆事先為他蒸好糖豆飯 (蠶豆泡后去殼蒸好放糖),才會坐下來,吃上一兩碗。外婆做的活是由他負(fù)責(zé)接送。每旬一次,接來的是一捆捆錫箔和黃紙, 送回的是一串串銀錠。夢熊娘舅用長竹竿挑著走,迎風(fēng)一吹,閃 閃爍爍,招搖過市,難以避人耳目。 他對外婆說,不怕難看,只要做得動,賺的是白天和黑夜的 辛苦錢,心里踏實著呢! 你若不做,哪來的零用錢? 更談不上有 一天去杭州看你的女JLT ! 外婆聽了淚花直閃。我雖然小,感到 他對外婆真好。 夢熊娘舅常會對我說:“你外婆命苦,待人卻十分厚道。她 知道我家兒女多,就處處照顧我,從不讓我吃虧。那年荒年,你 外婆只要兩籮稻,其余都給了我,我家平均每人三籮稻還不夠 吃……”夢熊娘舅的手像柴排一樣硬,娘曾勸他不要太苦自己, 他苦笑無語。 那年清明,夢熊娘舅帶我去上外公家的墳。一路上告訴我 說,這種草叫做“Iit雞草”(即金錢草),跌打損傷,可用來外 敷,也可內(nèi)服。這種橢圓形葉子的草叫做“車前草”,夏天里可 治瘡疔。還有一種比牽?;ㄈ~子小點的藤,白天各自生長,夜里習(xí) 。整 I 無端絞在一起,人稱“夜交藤”。“夜交藤”的根,到了冬天長成一塊一塊的,像蘿卜一樣可以煮了吃,這就是“何首烏”….學(xué)會不少鄉(xiāng)間本草知識,也不知對不對,卻記得很牢。 不知怎么搞的,有一次,外婆10天的活兒做了14天才完工。交貨時,她對夢熊娘舅說,以后不要再去拿了,“我好像做不動了。”這一天,外婆特別高興,說明天是重陽節(jié),九月初九,她 想做重陽糕,我可以帶上糕到山上去玩一天。 謄 說完,就開始忙碌起來。外婆先把紅棗洗凈,去掉棗核,切成碎片,又把米粉和蕎麥粉分別加上紅糖調(diào)成糊狀,在蒸籠里放上一塊濕的白粗布放到鍋上蒸。等水開后,把養(yǎng)麥糊倒人籠中, 中問放一層紅棗片,再倒上米粉糊,用大火蒸。等到鍋邊蒸氣直 上,灶下便不用再加柴草。停一會,拿下蒸籠,打開,讓蒸糕見 風(fēng)自然冷卻。外婆在刀口抹上香油,將蒸糕切成菱形塊狀。趁著 余溫,趕緊讓我先嘗一塊,又讓我送一點去給“熬太婆”,她自 己也吃了一塊。這糕很好看,一層深黃一層淡黃,中間夾一層紅 棗,只是不太甜。我從不知道外婆還會做這樣好的糕。 第二天,我到山上玩了大半天才回,發(fā)現(xiàn)灶臺是冷的。趕緊 上樓,只見外婆已睡在了床上,蓋著兩床厚厚的被子。我叫了她 好幾聲才應(yīng),問我餓不餓,餓了自己到柜里去拿糕吃。我想外婆 可能是病了,從未見她這樣疲憊不堪。心里一急,什么都不想吃 了。我下樓把雞叫回來,關(guān)好門,上樓睡在外婆里床。 隔天醒來,見外婆已起床下樓,心想她的病可能已經(jīng)好了。 但她不上菜園,不提小桶,只是拿了米籮到塘埠頭淘了米,回來 后蒸上一碗干菜,一碗紅棗。飯熟之后,做成兩個不小的飯團(tuán), 留下鍋巴燒成泡飯,裝給我吃,自己則泡了一壺茶,又上樓去睡 了。 我看外婆一天是不打算起來了,上樓又蓋上厚被子。我也不想出去。到了中午拿了飯團(tuán)上樓問外婆吃不吃,咬一口送到她的 I第 嘴邊,她說不吃,只想喝一口茶。這樣幾天,外婆一天只給我做一次飯團(tuán),就昏昏欲睡。幸虧夢熊娘舅來了,我急忙告訴他,要 隆 他到杭州把我的娘接來。但外婆不許,再三叮囑不能去叫。沒有 l痛 辦法,我就上床睡在外婆的身邊,好像靠在火爐邊上,身子熱得 灼人,有時又感到她冷得全身顫抖。但她總是一聲不吭,也不能 I 起來給我做飯團(tuán),只是讓我到夢熊娘舅家去吃。 我不敢出門,整天在家陪著外婆。外婆竟說:“你怎么像懶 步雞一樣離不開窩?”我當(dāng)時聽了真想哭。 謄 有一天,夢熊娘舅來告我,他要到歡潭請名醫(yī)濟(jì)朝先生來給外婆看病,說第二天用轎子去接,午前就能到,由夢熊舅母準(zhǔn)備中飯。這一天,我就坐在窗前的桌子上不時張望等待,可是從上 午等到下午也不見人影,真是望眼欲穿! 只要聽到外婆有一點動 靜,我就跳下桌子問外婆要什么,她說什么也不要,我又爬上桌 子……忽然,祠堂角閃出夢熊娘舅的影子,急匆匆正抬著轎子向 旗桿臺門走來,我跳下桌子告訴外婆,并立即下樓去開門。當(dāng)我 打開門,看到一位慈眉善眼的老先生已坐在小外公家門口。 夢熊娘舅叫我通知舅母把飯送到小外公家,自己陪醫(yī)生上了 樓。當(dāng)我回來時,聽到醫(yī)生對小外公說:外婆背上生了一個“瘩 背”,“由于長年郁悶氣血淤積所致”。瘡口已經(jīng)潰爛,有碗口那 么大,性命攸關(guān),應(yīng)該把女兒趕緊接來。 夢熊娘舅送走醫(yī)生,連夜去臨浦買藥。外婆吃了,并不見 好。不叫喊,也不要什么。夢熊娘舅又專門去接過兩次醫(yī)生。十 多天過去,不見娘來,我就天天坐在桌子上既等醫(yī)生又等娘。有 一天,小外公對我說,你娘明天到,要人去臨浦接。我馬上去通 知夢熊娘舅。 第二天下午,娘終于帶了大姐、弟弟來了。娘走到外婆床鍵 I 剖 前,叫她,問哪里不舒服。外婆不做聲,眼角掛下一串串眼淚,娘頓時泣不成聲。外婆低聲安慰:“勿要緊,會好的。”娘帶來許 霉| 多紗布和棉花,醫(yī)生替外婆換藥,紗布上不見膿血,瘡口雖大卻 平坦發(fā)干。醫(yī)生說這不是好現(xiàn)象,毒氣已經(jīng)攻心。 娘帶來餅干、藕粉之類的食品,左勸右勸,外婆頂多只嘗一兩,就不再吃了。自娘到后,外婆顯得十分平靜,只聽娘講杭 州家中和自己的一些情況。當(dāng)外婆聽到娘又懷孕時,臉上露出一 絲喜悅的顏色……醫(yī)生最后一次來,說老人像一支蠟燭,燈盡油 干快要熄滅,囑咐準(zhǔn)備后事。 霪| 隔天下午,外婆忽然開口說話,要娘替她抹抹身子、換換衣服。娘一面流淚,一面做事,上上下下、里里J\'t,J\'b替外婆洗換干凈。等一切妥當(dāng)時,外婆才輕聲問娘:“落紅了沒有?”娘答:“沒 有。”不一會兒,外婆就閉上了眼睛,終年64歲,結(jié)束了自己飽 經(jīng)風(fēng)霜、歷經(jīng)艱難、孤苦伶仃、默默忍受的一生。 外婆死后,消息傳開,二娘舅一家都來了。 他們要娘拿出錢來,由他們來辦喪事。我們跟著娘到大堂 前為外婆守靈。平日小堂前緊閉的那個門卻被打開了,一個大柜 木箱也被打開。二娘舅一家把里面的錫器、銅器、瓷器,甚至碗 筷器皿都往自己家搬。走到樓上,想不到外婆屋里還有一間過街 樓,里面的兩籠箱柜也都被打開了,用紅綠線捆成的衣服,以及 白藍(lán)布匹,這些都是外婆一生從未動用過的嫁妝。二舅母一趟趟 往樓下她家搬。 我想他們那么不歡喜外婆,現(xiàn)在卻迫不及待地來拿外婆的東 西,就跑去靈堂告訴娘。娘無動于衷,只說了一句,“隨他們便 吧。” 喪事五天辦完,伯也趕到了,一起送外婆上山。完事次日, 伯娘帶著我們一家離開了謝家村。這時,娘才哭了。她把二娘舅